不渝(10)
一个男孩子身量高些,黑头发,眉目高挺,棱角初现的英俊,另一个男孩子留着半长的金发,瘦小清秀,一直埋头进食。家中的女主人问黑发男孩:“这是你女朋友?”金发男孩瞪大眼睛,刚想辩解,口中塞满食物,被黑发男孩按住肩膀,为了不招致更多麻烦,干脆就着这个误会圆了下去:“对,‘她’比较沉默寡言。”
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景允咬到一颗坚硬的樱桃核,硌得牙齿生疼。他说:“不够。”
回想起陈蜜柑那番关于婚姻的剖白,他把大红灼眼的请柬收起,对二姨说:“我姐喜欢才行。”
会过日子,老实,心眼好,有上进心,都是次要的。唯有喜欢,才肯忍受繁琐的仪式,世人的眼光,争吵和矛盾,冗长而起落的一生。性格不合可以打磨,发生冲突愿意妥协,没钱了一起赚,面临困难共同克服,没有条件也能创造条件。
“合适”不过是“喜欢”的退而求其次。“喜欢”的话,怎样都合适。
周六转眼就到,景允早晨起床,时间充裕,梳头修面搭配衣服,拾掇妥当,和阮妍景越冬一家三口去参加婚礼。
他性子沉,不好喧哗,此类场合的参与度素来不是很强,也很难被调动起积极性,总有种置身事外的疏离感,跟各路亲戚问过好后就入席就坐,给小姨家表弟表妹剥炒莲子。
仪式还有不到一小时开始,姐姐在换婚纱前特意抽空过来打招呼,两人许久未见,他拥抱她,夸她漂亮,问她累不累,开不开心,问了两遍,反复而慎重,仿佛这是他唯一关心的东西。
随后塞给她几块巧克力,提醒她饥饿或焦虑的时候吞一颗补充体力,最后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祝她新婚快乐。
新郎忙着招待亲朋,他只远远眺了一眼,长得不错。
帅是不如康崇帅的。
谁知刚想到这儿,念什么来什么,他的手机响了。是康崇的来电。
他让它响,加快脚步走出音乐轰鸣的礼堂,差点迎面撞上来往穿梭的服务生,一路小跑到洗手间才摁下接通,说:“喂?”
那端一片岑寂。
他等了快一分钟,外面婚礼已经开场,康崇的声音才吃力地传来:“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第17章
景允挂断电话,回到坐席,伴随着煽情的配乐声,和众人一同观看完典礼,干掉面前事先倒好的一小杯红酒,夹了一筷饭桌上离自己最近的菜,是白切鸡还是盐水鸭,囫囵吞下肚子,边用纸巾擦嘴边和一旁的阮妍说,我得走了。
阮妍眼角飞起:“干吗你又?”
他说:“有点急事。你们下午有别的安排再告诉我,打麻将别太晚。”
他爸抬头:“哎?”
“没事,爸爸,你们吃吧。”他背贴着墙壁移动,从围成圈的椅背缝隙间找到出路,顺手拍拍景越冬:“替我跟姐姐赔个不是。”
他逆着进来布菜的服务生往外走。
穿过长廊,天光渐亮,流通的空气也愈加净澈、轻盈,他把花天锦地和觥筹交错忘在脑后,大步奔向十字路口,拦下一辆出租车,报了自家小区的地址。
但不是回自己家。
路上他看过一次表,下车时又看了一次,进了小区,在每天都得走两趟的那条路的分叉口拐了个弯,顶着熔人的烈日来到康崇家门口。敲了两下,门就开了。一股烟气混着香薰味扑面而来。
屋内的能见度并不比楼道高多少,大白天的拉着窗帘,一片昏暗。康崇还是背光站的,看不太清面目,裸着上身,那些沟沟壑壑也很朦胧,睡裤卡在胯上,一个要掉不掉的微妙高度,单手撑着门框,快撑不住了,险些一头栽倒。
他喘着气,心跳钝重,喉咙发干,开口时声音是裂的:“怎么搞成这样?”
康崇反问:“嗓子怎么哑了?”
景允一听,眉头紧皱:“跑得。你比我还哑,抽烟太凶了吧。”
“没办法,提神啊。”
康崇咳嗽着笑,笑得很倦,又暧昧得好看。
他说:“拜托你啦。”
景允进到他家,随地趁了双合脚的拖鞋穿,把长裤的裤管往上挽了两折,晾出脚踝和半截小腿,抖了抖微微汗湿的衣衫,说:“需要我做什么,赶紧交代完赶紧睡,我看你快死了。”
“一星期没见了,见面儿就咒我啊……”
接下来不由康崇再说,他被景允推着后背往卧室撵,像摔一袋大米似的摔到床上,两只脚跷上去,一沾上床眼皮都要粘连起来,留着最后一口气交代后事:
“我四点的飞机,还能再睡一个钟头,你一点多叫我。闹钟已经不管用了,我试过,只能人工,你叫不醒可以揍我。
“行李来不及收拾了,你帮我随便打包几样,就去一天一夜,明天晚上回来。
“我两天两夜没睡觉了……好饿……谢谢。”
他喃喃到后面完全是梦呓,前后没有半点逻辑关联的只言片语拧在一块儿,没说得完就不省人事,堪比深度昏迷。上周他提过一嘴,这周很忙,会连轴转,昨天前天都是通宵,紧接着今天就得出差,更惨的是,他父母这几天外出旅游,用实际行动贯彻和发扬“老年人要有自己的生活不能只为儿女活”的先进精神理念,家中无人支应,冷锅冷灶,康崇像个留守儿童,远近无援、濒临猝死之际,想起还有景允这么一号靠谱的人。
“不客气。”
他用口型说完,帮对方盖上薄被,俯身捡起地上一只黑色的小号手提箱,空的,飘轻,平摊开来,扭头去康崇的衣柜里挑衣服,长袖长裤各拣一件,想了想,掏出手机查了查目的地今明两天的天气预报,又取了件短袖叠进去。
衣柜出人意料的整齐,分门别类,连领带内裤袜子这样的小物件都井然有序,码在衣架下方抽屉的独立格子里,每一样都在提醒景允:床上沉睡的那个男人,早已不是当年缺心少肺、不修边幅的臭小子了。
雨伞,眼镜,纸巾,电脑,护肤品,剃须刀,创可贴,充电器,他把这些统一塞进箱子带拉链的一侧,有层隔挡,和衣物区分开,先不封箱,等康崇睡醒了检查一遍。他把钱包护照身份证也收归好,放上去。
又看了眼钟表,他无声地走出卧室,环顾这个像自己家一样熟悉和亲切的客厅,前几年翻修过一遍,换了软装,设计简洁,干练,以实用为主,少有赘余饰物。康崇的母亲是个园艺师,所以家里养了很多品种的花,景允身旁就有一盆,他叫不出名字,也闻不见花香,但见花盆底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隔一天浇一次水,敢忘记我杀了你。
他对着空调吹了一会儿,等后颈上的汗风干,走去厨房,在橱柜里找到一包宝贵的泡面,购物袋里的一颗落单的番茄,一小把菠菜,冰箱里的一块午餐肉,全拿出来,在水池边洗干净手,做饭。
把水烧滚,放入切成小块的番茄,熬五分钟,加一勺香菇酱,一勺蚝油,煮一分钟,收汁,作为汤底,接着就是普通的煮泡面流程,放佐料包,酱包,随后是面饼、菠菜和切片午餐肉,煮两分钟。
临出锅前最后一步——他定的闹钟就快响了——磕一个鸡蛋进去,铺在煮得晶莹发亮、弹性十足的面条上,将红色的汤汁完全煮沸,泡沫黏稠,没过逐渐凝固的蛋液,关火。厨房里已饭香满盈。可他一点都不饿。
他把小奶锅端到餐桌上,摆好碗筷,甩着烫红的手,去卧室叫康崇。
推开门,康崇仍维持着入睡前的姿势,分毫未动。
他实在是太累了。
景允想用至今所知最温柔的动作唤醒他,却感到无从下手,好像怎么都太粗鲁,太不珍重。
他只好弯曲手指,用温凉的、细滑的外侧,蹭了蹭康崇泛青的眼窝,轻声道:“起床了。”
康崇睁开眼,眼仁黑而浊,缠着两道血丝,迷蒙地望着他。
他再想说什么,手被人反握住,一扯一抱,天旋地转,倒在了床上。
康崇似醒非醒,抵着他的额头鼻尖,犹在梦中,呼吸依然绵长,温暖如海潮。他的手搂着景允的腰,景允的手贴着他的胸膛,像防御,像抵挡。那处规律地搏动,却又失控得发烫。
景允说:“该起床了。”
康崇说:“我知道。”
记忆中曾有过不止一次的拥抱,是从哪次开始生出渴念,变了味道,再去回想已是徒劳。
“你这样会迟到。”
“我知道。”
隔着名为“友情”的藩篱,为了傍近彼此,愿做“君子之交”,友谊地久天长。
拖鞋擅自脱离了脚,响亮的砸在地板上,景允胸腔颤抖,竭尽全力才能守住理智,手上的力气却在流失:“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康崇扣紧了手。
“我知道。”
第18章
景允的手放在康崇心口,正好是起搏的位置,他刚睡醒,体温偏高,景允朝那儿按了按,说,你心跳过速了,熬夜的后遗症。
嗯,很难受。康崇问,表情些许无助。有办法缓解吗?
你深呼吸,尽可能深。对。然后,慢慢地呼出来。循环三次。
……
感觉怎样?
好像有效。
那就行。不过也只能起到暂时性的调节作用,治标不治本,可以的话还是不要熬夜,太伤身了。出差回来就能休假了吧。
但愿。
等等。你心跳怎么还这么快?
第二个闹钟在五分钟后响起,这次景允没能及时按掉它。两人相互拥抱,如同在一艘搁浅的船上,没法回到陆地,也游不进海洋,唯有抱紧对方,才不至于跌落。
终归不敢再耽误了,康崇这才活动起来,从景允身体上方爬过,趿拉着拖鞋,踉踉跄跄走出卧室,魂不守舍地,还绊了一跤,循着饭食气味到餐厅找吃的,像动物一样,发现那碗泡面,登时惊为天人:“这是什么?”
景允当他傻了:“……泡面。”
“我不信。”他眯细了眼眸,拉开凳子坐下:“人世间哪有配置这样豪华的泡面。”
景允失笑:“快吃吧,要坨了。”
康崇却又站起,嘴里叼着筷子,打开冰箱拿出一罐芬达汽水,五根手指拢着易拉罐上端一圈,单用一根食指扣着拉环,砰得撬开,笃得放在他面前。
“我给你打电话那会儿你在哪儿呢?”
景允坐在他对面,收起两条腿,脚跟踩着凳子边,抱着膝盖,腰背弓起,整个人蜷在上面,孩子气的坐姿。“参加我表姐的婚礼。”
“百年好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