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璨(84)
安璇直接道:“用牧女的头发直接勒死她。简单干净,没有血迹,也是一击毙命。”
史永年终于抬起头,仿佛是头一回看见安璇一样。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嗯,开始按杀手的方式考虑问题了。”
他拍了一下手:“那就这么来吧。”
第九十一章
戏拍得越久,安璇就越沉默。他本来就是话不多的人,这下有时候没人和他说话,他能两三天不讲一句话。去哪儿都是一个人,静悄悄的。有时候别人有戏,他没有戏,他就在腰上绑一条绳子,长久地在片场的崖壁上贴着岩石站着,凝视下面的人;或者独自一个人睡在黑漆漆的洞穴里——后者是史永年的建议,说是要让他尽快熟悉野外生活。
童木兰战战兢兢,想和他说话,又怕影响到他。导演一如既往在每天骂人,和女主演蓝甜甜吵得不可开交。剧组里火药味浓重,每个人压力都很大。
安璇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他其实看见了,但他不关心。秦小刀身在人群之内,是因为他要隐藏;而心在人群之外,是因为他要杀人。
他是如何成为杀手的?故事里没有交代。他杀人赚钱的目的是什么?故事里也没有交代。相比于男女主人生经历的完整,他只是一个推动剧情的,工具式的人物。按照剧本来看,他前期是个冷酷无情的杀手,后期为女主的风情所引诱,产生了感情。这份感情最终害他丢了性命。他是反派的一颗棋子,是个收钱干活的雇工,是个印证江湖残酷的牺牲品。
悲剧的宿命在一开始就注定了,杀人者人恒杀之。故事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轮回,他的命运就是其中一个小轮回。
秦小刀知道么?他当然是知道的。刀尖上讨生活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呢。秦小刀害怕么?是人都会怕死,只是怕得有轻有重而已。他怕得没那么重,可是也不想死。求生是本能。挣扎地活着,也是这部电影在讲的其中一件事。
时间久了,他发现自己有些口拙。很少开口讲话的人,在被迫开口时,总会有些不顺畅,或者缓慢,或者模糊,总之论口齿伶俐,远远不闭上那些每天都在叽里呱啦讲话的人。
好在他也不需要说太多话。
史永年仍然会骂他,安璇就默默地听着。骂得狠了,他偶尔会抬头与导演对视一眼。这时候史永年往往就噤声了,然后转而去找别人的麻烦。
除了吃饭睡觉和吊在高处看人,安璇所有的休息时间都在和动作指导吴家辉学功夫。在《风起轻澜》剧组里已经有过合作,吴家辉一直很喜欢安璇。他是武术世家出身,身上是有真功夫的。而且他的徒手技击术很厉害,招招出手,都是直接伤人的法子——毫不留情,没有半点花哨,与他从前做动作指导时给演员设计的动作完全是两种风格。
而这一回拍戏,他给演员设计的动作,其实更偏向于他的本行。看上去动作没那么多花巧了,但是实际操作起来难度却是更大了。如何让搏杀的危机感更动人心魄的呈现在镜头前?光依赖拍摄技术是没有用的,还是要靠演员的真功夫。
问题是,谁也不是武行出身,几个月如何练出别人几十年的功夫?
安璇没有考虑这个问题,他所能做到的只有专注。吴家辉有一次在边上看了他很久,突然道:“你如果不学舞蹈,学武术,也是绝佳的料子。”
安璇恍惚了一下。舞蹈已经离他很远,遥远得仿佛是别人的事了。
有一场戏,是秦小刀和男主赵安在风洞里对打,需要安璇从高处跳下来。史永年一再嫌弃不够精彩激烈,把高度一提再提,最后安璇被要求从洞顶上翻身落下来——那个位置洞高有五米。吴家辉当场脸色就变了,说这么搞会出事。于是导演和动作指导就这么吵了起来。
拍摄前演员和剧组这边有合同,肯定是最起码要保障演员的人身安全。但是实际上史永年根本没让剧组给演员准备替身,所有的戏都是演员亲自上阵的。蓝甜甜的团队因为这个事每天都在和史永年大闹——一线女演员,支撑着一大帮人的生计。随便受点儿什么伤,她后面指望她吃饭的人都受不了。
当然,她赢不了的。那样的大腕儿都没办法让导演改主意,安璇就更不行了。
五米高。安璇看了看洞顶,没有说话。他不觉得害怕,毕竟每一天,他都那么站在崖壁上。人站的很高的时候,总是会萌生往下跳一跳的想法的。现在真的要跳,也是很寻常的事。
吴家辉当然吵不过史永年,毕竟连蓝甜甜都吵不过他。最后众人心惊胆战地,看安璇吊着威亚,自己徒手攀着岩石爬上去试戏。有落脚点和没有落脚点还是不一样。安璇根本做不到像壁虎那样四肢吸在洞顶——他又不是神仙。最后史永年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让他半身探出扒住洞顶就好。
飞跃攀上洞顶,再从洞顶跳下。前一个镜头拍得还算顺利,有威亚借力,安璇本人肢体灵活性也好,居然只拍了十几遍就过了。后一个镜头就让人心中打鼓了。
高危险性的镜头不可能一次一次重拍——虽然史永年看上去很想这么干,但是所有人都对此表示反对,包括操作威亚的工作人员。最后史永年不说话了。
安璇在比较低的位置上试了三次,还算顺利,史永年也没说什么,就让他直接上去正式开拍了。
安璇攀在墙壁上,看着岩石上的花纹,闭了一下眼睛。他身体绷得很紧,但是没有发抖。秦小刀的目标只有一个,杀掉赵安。
场记板落下,秦小刀睁开眼睛,毫不犹豫地翻身从洞顶跳了下来。落地后抬头一跃而起,刀尖直逼赵安喉结。
谢承御脸上明显慌了一下,后退时小小地绊了一跤。
导演喊了NG。
谢承御伸手拍了拍安璇的肩,低声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这边没配合好。”他额角的冷汗淌了下来,化妆师要冲上来处理,被史永年制止了。
安璇维持着那个刺杀时站立的位置,慢慢收回了腿。
史永年冲他喊道:“再来一次。”
安璇慢慢站直,一瘸一拐地重新回到了洞壁边上。大家赶紧围过去问他要不要紧,他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前后总共拍了三次。第三次史永年终于勉强点了头。安璇再也支撑不住,直接跌在了地上。大家跑过去想扶他站起来,却发现他根本站不起来了。张医生紧张地问他那里不舒服。安璇声音有一点不稳:“膝盖和脚踝。”
大家匆匆帮他脱了鞋袜和裤子查看,发现右侧这两处关节已经完全肿起来了。医生一碰安璇的脚,他就死死咬住嘴唇。关节以下的足部像没了牵引一样微微摇晃。
安璇在最近的一个地级市医院简单处理了伤处。右侧踝关节有脱臼,膝盖内侧半月板损伤,两处关节韧带受损,脚上有一处骨裂。医生给他做了复位,抽了积液,也在骨裂处打了石膏,然后嘱咐他修养,起码一个月那侧腿脚不能沾地。
安璇的旧伤在左侧,这一次伤在了右侧——一左一右,算是凑了个齐。
苏镜瑶是在五天后出现的。她接到消息直接杀到剧组去和史永年理论了,据说身边还带了律师。也不知道是怎么谈的,反正剧组那边终于不再催安璇回去了,说是额外给了他一周的假。
能从史永年嘴里抠出假来已经很厉害了。安璇没什么意见。他躺在病床上,只觉得无波无澜,心里很空。苏镜瑶一见他就哭了,他看着她,却没有了往日的亲近。
只觉得陌生。所以他的回应也很漠然。他确实一点儿话也不想说。事实上,他不打算和任何人说话。
孤独,是他唯一的情绪。
十几天之后,安璇一瘸一拐地下床了。医生很生气,预言他如果不好好躺着会变成个瘸子。安璇没回应。剧组在催,他只能回去工作。
后续果然就像医生讲的那样,他只要没戏的时候,走路就是一瘸一拐的。有戏时反倒看不出来腿上有伤。
之后的戏拍得还算顺利,日子一天天过着,眨眼到了十一月份。安璇的生日会最终没有办,而是在线下组织了粉丝聚会。公司出钱做了纪念周边,然后在聚会上凭入场券向粉丝分发了纪念品;也在网上做了抽奖,寄出了一百份礼品。这个活动褒贬不一,有粉丝表示理解,也有人骂得很凶,说不要脸的野鸡公司把安璇绑票了,谁要什么见鬼的纪念品,买的代言在家里都要堆成山了——他们要见活人。
活人在西北荒漠里吃沙子,这时候如果出来见粉丝,估计粉丝要被吓得跑路。
没过两天,荒漠戏份终于拍完了,剧组连人带器材打包,吭哧吭哧离开了那活见鬼的风沙地,又一头扎进了白雪皑皑的山里。
整日在风口里拍戏,人被吹得已经没有人样了。安璇的手因为长期在寒风里挥刀,原本很细腻白皙的皮肤上布满了皲裂的伤口和血泡。这些并没有影响到拍摄,反倒是给戏本身增加了不少真实感。
苦是真的苦,安璇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可以这么淡然,就好像他一直都过着这种日子似的。有时候他又会恍惚地想,本来就一直在过这种日子啊。
这一天,他下了戏独自回到招待所的房间里。屋子里黑乎乎的,他也没开灯,而是径自走到床边。片刻之后,他反手卡住身后的人,把人掼在了墙上:“谁?”
黑暗里的人影咳嗽了几声,埋怨道:“还能是谁?我啊。”说着伸手摸到开关,昏黄的小灯泡啪地一声亮了。
沈元枢靠在墙上,正哀怨地看着他。
安璇愣了一下,才慢慢松开手。
沈元枢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安璇看着剥落的墙皮,一时间只觉得对方陌生极了。
沈元枢凑上来吻他,他下意识躲开了。
这下沈元枢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你怎么了?”
安璇没说话。
沈元枢紧张道:“哪里不舒服么?”
安璇摇头。
沈元枢不安道:“你不是在生我的气吧?我有给你打电话发消息,可是根本拨不通。苏镜瑶说你在这边信号很差,史永年暴君一个,剧组全封闭……我上次没接到你的电话,是正在给演唱会彩排……我……”
安璇仿佛终于有了一点实感,他低声道:“没生气。我没事。谢谢你来看我。”
他这样客气疏离,仿佛根本就和沈元枢不熟一样。沈元枢的表情越来越慌,安璇也知道这样不对,可他却反应不过来正常应该是什么样的。他一时只觉得茫然。
沈元枢看了他很久,才小心翼翼道:“角色?”
安璇看着自己的手:“我也不知道。”他有些无措地抬起头:“总觉得……我们好像离得很远。”
没想到沈元枢反倒松了口气:“看来苏镜瑶说的是真的。史永年这个老混蛋。”他再次抱住了安璇,亲昵地蹭了蹭他,然后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