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沉默(34)
奶奶垂着眼,大概是年老功能衰退,耳朵不好使,便仔细倾听。薄薄的嘴唇尽力努动,偶尔能听见微弱唱词:武家坡前问一问,我贞洁烈女王宝钏......
魏北感到眼睛发热,他于原地站了半晌,好容易端上笑,靠近奶奶。看护说得没错,近几日老人状态极好,奶奶几乎是听见脚步声,便掩不住声音里的欣喜:“小北?”
说来奇怪,人或是有第六感,或是对亲近之人的脚步声极为敏感。奶奶喊他时,魏北鼻尖一酸。
时至初夏末尾,老人双手依然发凉。魏北握上去,没什么温度。奶奶盯着他,用浑浊的眼睛盯着他。她的脸枯瘦而黄,眼白也有些偏黄。
“我们家小北出息啦,奶奶就放心。”
“奶奶想问你有没有在外面受欺负,但我想你这性子,受人打磨是不可避免的。”
“你啊,就是性子太傲。有时要变通嘛,人要变通的。爱你的人受得了,别人怎么受得了。想在这世上吃口饭,不容易啊小北,不容易。”
时间是个什么玩意,魏北至今不了解。他晓得奶奶年轻时的泼辣,也晓得奶奶当初宁肯骂遍街头巷尾,也不愿受人一丁点污蔑。
如今奶奶却告诉他,圆滑点,忍耐点。年轻人吃点亏也没什么,你要换个方向去思考。
魏北蹲着,把头搁在老人膝盖上。奶奶肌肉萎缩,骨骼尤其咯人。一只枯老的手在他发间滑动,他问:那怎么换个方向去思考,奶奶。
奶奶笑了笑,她说:“以前我也想,为什么这些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苦的痛的,为什么不给别人,却要发生在我身上。”
“后来老啦,怨不动了,也恨不动了。与其想为什么发生在我身上,不如去想经历过这些事,能教会我什么。”
奶奶的话很含蓄,若要换她年轻时,才不会跟魏北讲这些大道理。她大概只会横眉冷对,不置一词。
这世界光凭你一个人是操不动的,狗日的人生。
奶奶说完,魏北沉默。他以脸颊贴着老人膝盖,微热的夏风卷过时,魏北轻轻闭上眼。
他找不到话语反驳,他感到心底空荡荡,发了凉。
晚上在锦城酒店,魏北第一次见到王克奇。他惊于王导的随意,总觉与照片和电视上看来不一样。
王克奇上身穿着工字背心,下身穿了大裤衩,一双人字拖硬生生搞出打天下之感。留着短短的络腮胡,修剪有型,是那种有意弄出来的帅气。眉目并不很出众,却叫人十分在意他的气场。
王导坐在上八位的左侧,单手搭着另一侧的空椅。而上八位坐着一位老人,年逾花甲,精神头很好。老人留着艺术家的长胡须,看人时喜欢稍微睨着眼。
这是洪赋,辛博欧的老师,王克奇的恩师。
魏北第一次见。
座位挨着顺下来,洪赋身边坐着沈南逸,沈南逸身边是辛博欧,最后还剩一个空位。
显而易见,属于魏北。
他有些紧张地关上包间门,明明没迟到,却觉得自己来晚了。王克奇见人进来,看清魏北相貌时,眼睛明显一亮。
他大笑道:“老沈,可以啊!这么盘靓条顺的苗子,你给老子藏着掖着,今儿个才拿出来显摆。”
魏北站在座位边,双手揣在兜里,半晌说一句:“不好意思老师们,我来晚了。”
“没晚没晚!嗨!是我们早到了,你这刚合适。来来来,坐我旁边。老沈那边小辛坐了,你挨我就成。”
王克奇朝他招手,实际仅仅一个座位。魏北这才点了头,拉开椅子坐下。
菜肴陆续上来,期间王克奇与沈南逸闲聊,两人谈了些近日文圈里的现状,聊得比较深,魏北没怎么听懂。辛博欧却像只春天殷勤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同洪赋找话题。时不时抛几句“愚钝”的话语,引得洪赋哈哈大笑。
桌上的气氛很好。真是太好。所有人都其乐融融,所有人都能自找话题。
除了魏北。
他不主动与王克奇攀谈,亦不愿主动结识洪赋。他孤零零地坐在那儿,整个人就四字形容:格格不入。
王克奇偶尔朝他投来目光,魏北只是笑,应付夜店客人那般笑。他还没学会怎么去和“有事相求”的导演周旋,所以嘴唇紧闭,不说一句。
辛博欧间或朝他投来目光,魏北只瞥他一眼。今日他们是对立的,各凭本事,公平竞争。辛博欧撇嘴,他甚至想问一句,你离了沈南逸能做成什么事。可这话说出来太伤人,辛博欧不想不给魏北面子。
洪赋也会投来目光,这里头包含的更多是审视、打量。冷冰冰的,质疑的。魏北不卑不亢地接住,再直直与其对视。他并不觉有何不妥,可在洪赋眼里,是这年轻人不识抬举。简直傲得目中无人。
唯有沈南逸,除开进门那一瞬,他的眼神再没落于魏北身上。他已对魏北有求必应,完成了年轻人提出的条件。现在沈南逸仅仅是抽着烟,与王克奇聊天。
魏北能不能在王克奇心中留下好印象,能否选上新电影的男主角,要看魏北自身的能力。
与沈南逸无关。
魏北从没有过这种抽离感,他似坐在桌前,又似完完全全被他们隔离在外。他二十几年没学会谄媚,没学会对有求之人毕恭毕敬,没学会怎么在陌生人面前塑造虚假而完美的形象。
如今这场面,短短几小时内,他也学不会。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相谈盛欢,看着辛博欧不断给王克奇制造惊喜。看着沈南逸与洪赋谈笑风生。看着他们才是一路人,而自己,像个陪衬。
魏北有一瞬迷惘,他来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别人能做到的奉承,他做不到。魏北始终挺着脊梁,不有意接话,也不自找话题。双手放在膝盖上,十指蜷起。
指甲顶着掌心,死死地,紧紧地顶住那层肉。
“那你怎么看,那边的男生。”
就在魏北思绪混乱时,洪赋突然递过话。
一下子所有人的视线都聚在魏北身上,他问:“什么。”
王克奇与沈南逸几乎同时皱眉,辛博欧惊讶道:“难道你没听老师讲话吗?”
这是个礼数问题。魏北再怎么辩驳也不可能讲清为什么没听,他便不解释,只坐直了再问一次:“您刚才说的话我没听清,请问您的问题是什么。”
洪赋不高兴。很明显的不高兴。魏北的姿态不太像询问,更像是质问。老人沉下眼神,不晓得在想什么。他端起茶杯喝一口,才慢悠悠道:“对于什么才是合格的演员,你怎么看。”
这种问题简直小儿科,辛博欧心里早有一套标准答案。什么人情世故要懂得,但又不能表现太精明。刻苦努力拍戏,寻找时间充实自己等等。反正就是往好的说,最最重要一点,是学会感谢老师感谢导演,感谢别人对自己的栽培。
送分题。
可魏北只说了一句话:“演员只凭作品说话。”
傲。傲得很。这句在理,但不应是现在说。魏北太年轻,不懂得把“只凭作品说话”,转变为“好的演员需要好的演技,好演技离不开导演、老师等一系列人的帮助”。
可他要是懂了,多年来早就一路睡下去,睡成男主角压根不是事儿。
洪赋这辈子最不喜欢两种人:第一是不敬业的演员,第二是年轻时过于傲气的人。前一类人是行业毒瘤,简直不可忍受。后一类的解释就多了,可能是天真,可能是自视甚高,可能是家庭教育使然。
不过洪赋忽略了一点,也或许是成长经历造就性格如此。
但那些都无关紧要,魏北这句话让洪赋很不高兴。
老人几乎是冷笑一声:“那你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
魏北噎住,半晌,他道:“没有。”
洪赋猛地一拍桌子:“没有你还敢在这儿大言不惭!好大的口气!”
“凭你也敢自称演员!”
突如其来的怒火,叫魏北瞬间反应不过来。他只得挺直脊梁,紧紧贴着椅背。而眼神,不退不让地对上洪赋。
一老一少,视线胶着。洪赋发怒,魏北不打算说软话。辛博欧想出来打圆场,却被王克奇的眼神抵了回去。
王导对此场景,更多是玩味,是想看看魏北究竟怎么处理。
这是一出好戏。不可多得的好戏。
良久,魏北道:“我没有自称演员。”
洪赋大笑:“不是演员你还敢竞争王导的新角色?无知小儿!”
魏北下意识回道:“难道我不能凭自己争取一次么。”
洪赋紧逼不让:“你凭的是自己吗?”
魏北:“我......”
“闭嘴。”
一直沉默的沈南逸忽然发话,他眼神微暗,定定地看着魏北,说了今天两人见面的第一句话,“马上闭嘴。”
从没有如此憋屈。哪怕是被客人泼酒水,被别的导演指着鼻子骂,被经纪人说当不了婊.子还想吃这碗饭,魏北也从没感到憋屈。
这是第一次。沈南逸仅仅用四个字,就让魏北心头涌起如潮的酸楚。一层又一层,阵势浩大。一口气堵在胸口,发闷,简直闷得慌。又堵在喉头,真叫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一个字。
魏北直直看着沈南逸。他不敢说委屈,也不再反驳洪赋。
沈南逸让他马上闭嘴。
果真就不再开口。
洪赋却笑得更轻蔑,他眼里辛博欧才应该拿下这个角色。而魏北不过是傍了个不错的金主,恰巧与这部电影沾上边。诸如此类,圈里子实在不要太多。吃年轻饭的,以色侍人。
这类人有什么资格跟他叫嚣,洪赋偏要打击魏北的傲。
老头子垂眼喝茶,想,傲什么傲。有演技么。傲个屁。
王克奇倒看得清清楚楚,他心底哎呀呀地一阵子。眼珠转了转,不讲话。这你妈护犊子护得真及时,魏北再跟洪赋刚下去,定要言多必失。
沈南逸冷脸,收回目光。
辛博欧正要接上王克奇刚才的话题。
谁知洪赋今天是卯足劲儿,硬要跟魏北过不去。古人言:老小孩老顽固,还真他妈不是说着玩的。
“既然你和博欧竞争男主角,又因各种关系,比其他面试的演员多了与克奇见面的机会。我今天还就要考考你俩的演技。”
洪赋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擦擦嘴。他指着包厢内一块空地,继续说,“题目是跪着挣扎的人生。内容你俩随意发挥,规定动作是下跪。”
“来吧,这个题目不难。比各大专业学院的面试容易,谁先来。”
无理取闹。在座之人都晓得。这就是要他魏北跪一个。什么演技不演技,什么考试,都他妈是糊弄人。
洪赋看到了魏北身后那根傲骨,极刺眼,极不主流,极不与世俗合污的傲。他知道这出有点过分,但他执意要打压。
性子是把双刃剑,不分场合地用,那是傻逼。
王克奇瞥一眼沈南逸,对方坐得端正,从头到尾不参合。似也要看一出戏,看看魏北和辛博欧的演技谁更好。
看看今日,魏北到底能不能跪下去。
气氛有一瞬僵硬。辛博欧特有眼力见儿,推开椅子走过去。
“我先来。”他说。
年轻人笑得特阳光,露出一排整齐白牙,好看得要命。
主题是“跪着挣扎的人生”,辛博欧几乎没考虑,直直地,就跪下去了。他面露痛苦,模仿《哈姆雷特》经典剧段,反复拷问自己的灵魂。
魏北第一次直面辛博欧的演技,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是努力敬业的。无论是台词功底,还是情绪投入,辛博欧做到了精准切换。他眼含泪花,仿佛就置身镜头前,置身在舞台上,置身于电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