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光(31)
毕竟只交往了三个月。傅泽明真心诚意地称赞:“才知道,你拉琴很好听。”
“我当初没有真心想分手。”
傅泽明翻靠垫的动作停住了。
林韵正在检查地毯,孤零零的坠子轻轻晃动,在阳光下流光溢彩,与她的容貌相得益彰。第一句说出来,后面的话就会更容易,她自嘲地说:“因为很少约会,你也不太主动,一次喜欢我都没说过,我想干脆把话说得严重点,让你对我多上心,没想到真的分手了。”
傅泽明沉默片刻,说:“对不起。”
“不用道歉。”林韵觉得尴尬,“我只是……当年说不出口,但一直想知道,你那时候是不是不喜欢我?”
虽然那时的心动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但的的确确发生过。傅泽明意外林韵会这么想,他回答:“那时候我喜欢你。”
林韵看起来比傅泽明还意外,但随即释然:“谢谢,好歹我没有一厢情愿。”扒开地毯的长绒,一只耳坠闪闪发亮,她拾起那只坠子站起身,笑道:“找到了,再见。”这个笑容非常客气,是他们已经确立的界限。
林韵退出屋子,带上房门。
四天后,文嘉仪回来了,召集大家开会。过去四天,林韵和傅泽明的状态看起来变化不大,而王莱因为暂时戒烟戒酒,整个人处于一种肉眼可见的不快中,祝夏则萎顿不少。
小会客室里又充满了红茶的香气,文嘉仪连日奔波,在熟悉的舒适环境中流露出了疲惫的神态,她啜了口茶,说:“今天开会谈两件事,一是想知道你们对角色有没有新的想法,第二件关于外景,先聊角色,就从……林韵你先,书单你看到哪儿了?”
林韵手上拿着这几天看书做的笔记,她把笔记本递给文嘉仪,说:“刚刚看完《阁楼上的疯女人:女性作家与19世纪文学想象》。”文嘉仪接过笔记本,一边翻阅一边示意她说下去。
林韵说:“我看到书里有一句话,‘每一位典范女性天使般的谦逊外表之下,都隐藏着无可遁形的根深蒂固的自我’,我猜编剧是不是看到这里,决定写‘吴小曦’。”
“下周三位编剧会一起来开会,你到时候可以问他们,继续说吧。”
“‘沈真’和‘沈越’回忆‘吴小曦’时都是她好的一面,温柔、聪慧、善解人意,是毫无瑕疵的女性范本,但如果她真的那么完美,就不会利用‘沈越’来隐藏和‘沈真’的恋情,她应该胆小、自私,一直在害怕,有一天忽然死了,就解脱了。”
文嘉仪问:“她害怕什么?”
林韵皱了下眉,答案让人不愉快:“害怕别人知道她不一样,她爱女人,然后也被当成疯子关起来。”这是剧本里的一处剧情,沈氏姐弟回乡之后,在探寻过往中得知镇上的一个疯子前几年死了,小时候他们不懂,大人也不会告诉他们,长大才知道那个男人是同性恋,被发现后父母希望把他打改过来,结果改没改过来,人被打疯了。
祝夏看剧本的时候,发现回乡探寻过往这一段好像很温情,“沈越”和“沈真”记忆里都是“吴小曦”的好,但注意一下细节,全在发刀。
文嘉仪也看完了林韵做的笔记,她把本子递回去,笑着说:“非常好。”又转向王莱说:“那你第二个。”
王莱今天和林韵坐一张沙发,她抱着一个抱枕,语气坚决地说:“我想抽支烟。”文嘉仪和她对视片刻,无奈地妥协:“你现在别抽,也只能抽一支。”
王莱肯好好聊天了:“我和林韵之间,她是主导者,虽然看起来我比较强势,但在这段关系里,是我在追随她。”
林韵有些不自在,说:“莱姐,说的时候用角色名吧。”
王莱倒不坚持,无所谓地换了称呼:“‘沈真’的回忆里,是‘吴小曦’先向她表白,‘吴小曦’似乎很迷恋‘沈真’,但一起做老师是‘吴小曦’提出,利用‘沈越’隐瞒恋情,‘沈真’不愿意最后还是妥协了,‘沈真’提出过两次分手,最后都回到‘吴小曦’的身边,她十倍迷恋着‘吴小曦’。”说到这里,王莱轻轻一笑,蔑视地总结道:“可怜。”
文嘉仪只当作没听到王莱最后一句。
接下来是祝夏,他昨晚也熬夜了,往常这个点应该是他补眠的时候,但现在只能强打精神撑起眼皮开会。
文嘉仪看祝夏一脸倦意,关切地问:“昨晚睡得不好?”
祝夏有点心虚地说:“我最近都是凌晨三点左右睡的。”
“怎么这么晚才睡?”文嘉仪的神情里写着明知故问。
看到文嘉仪这样,祝夏反而不心虚了,他如实说:“白天太无聊了,没事做,戴耳机的时候我很麻烦。”
傅泽明看他一眼。
文嘉仪现在的神情是意料之中,她问:“你现在觉得‘周雪生’喜欢谁?”这是电影里的暗线,另外三个人也有些在意这个问题。
祝夏这几天无事可做也不想睡觉时都在想这个问题,而且自觉想出了眉目,他颇为自信地说:“我觉得他暗恋‘吴小曦’,不管‘吴小曦’本身是什么样的人,在回忆里她的确最温柔有耐心,最可能不嫌和‘周雪生’交流起麻烦,所以‘周雪生’会喜欢她。”
文嘉仪笑道:“有道理,那就喜欢‘吴小曦’。”她没有再问傅泽明,开始说外景的事,因为傅泽明的问题不是这些。
这四天文嘉仪去了一趟安徽歙县,“沈越”、“沈真”、“吴小曦”、“周雪生”的故乡就定在新安江边上的一个小镇。这个镇子是文嘉仪花了半年时间,走过江西、浙江、安徽、福建的几十个小镇村落最后选定的地方,是个典型的南方渔业小镇。镇子里都是旧式门板店面,有古色古香的宗祠建筑,镇子边上的紫阳山上还有一间书院,很符合剧本里要求的封闭守旧的南方水乡。
镇子里的大部分居民都在几十年中陆续搬迁,只剩十来户人家留守,文嘉仪没花多少工夫,就把小镇租了下来。剧组已经过去了一部分人布置场景,文嘉仪这次就是去看效果,看完她有了新念头。
“开机时间定在十二月六号。”文嘉仪说,“我想,你们可以提前一个月去那个镇上住一下,感觉会不一样。”
第十二章
那个新安江边的小镇叫群罗,文嘉仪觉得这个名字更好听,便把剧本里的小镇的名字也改成了群罗。
到了周末,祝夏开始去文嘉仪介绍的地方学习吹制玻璃。所谓吹玻璃,简而言之,是将高温下的液态玻璃裹在吹杆上,趁玻璃柔软具有流动性时,将它吹成想要的形状。听起来好像不难,但实际操作起来很复杂,吹气泡的大小、吹气时的气息与速度、造型修正、温度控制……通通会影响到成品。饶是文嘉仪对祝夏的要求不高,他要学的东西也不少。
祝夏第一周做了几个造性简单的玻璃杯,选了一个最好的寄给舅舅,其它拿回文嘉仪那儿送给大家当漱口杯。而最后一周的结业作业,他照着发财的样子做了一只小猫摆件,本来想送给傅泽明,但文嘉仪觉得做得不错,就征用做为“吴小曦”遗物里的玻璃小摆件,电影里用完再还他。
剧本里,“吴小曦”那个玻璃小摆件是她十五岁生日时“沈真”送的,那个年纪的“沈真”对制作玻璃工艺品有一些经验,但说不上是老手,祝夏做的小猫正合用。
对这副隔音耳机,祝夏也从一开始的新鲜到后来的不舒服再到现在习惯了,他最近晚上都不怎么熬夜。
说起来人真是很怪。第一周觉得不舒服时,祝夏认定自己习惯不了漫长的、无声的白天,但他其实是适应力很强的人。熬过不知哪一天后,无声变得没那么难以忍耐,视觉主导了感官,让他热衷起“看”,什么都看。实在找不到事情做,他就跟傅泽明一起背剧本,不是背自己一个人的部分,而是背下剧本的每一页。
“周雪生”之前在祝夏眼里是一个灰白色的影子、一团不成形的雾气,现在他似乎慢慢在凝聚实体,稍稍从雾中成形。
转眼到十一月,花园里的落叶乔木秃了大半,文嘉仪通知大家启程去群罗镇,因为镇子上条件差一些,这次她同意傅泽明他们带上助理。元元收到消息后,先迅速和人交接照顾动物的工作,然后去群里报告喜讯,群里的其它人正在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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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有,是文导让他们去熟悉外景,可以带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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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六号,傅泽明他们先坐飞机到屯溪,再转车到歙县歇了一夜,然后第二天继续坐两个半小时车,最后坐船进群罗镇。
练江是新安江的一条支流,水色发碧,坐在船上望向对岸,是一片雪白的墙壁与黛青色的瓦檐。
船头分开水面,祝夏现在没戴耳机,他被元元盯着看了一路,一脸无语地问:“你还没看习惯?”六号和元元在机场见面,元元看他的表情就跟见鬼了一样,当场就掏出手机给他拍了张照片,也不知道是干嘛用了。
元元表情复杂地别开脸,说:“……快习惯了。”
这两个月傅泽明他们跟祝夏天天见面,所以没什么感觉,但元元上一次见祝夏是两个月前的事儿,在机场碰面时她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人。
第一眼的印象是瘦。与两个多月前比,祝夏轻了应该有二十斤,他戴着耳机坐在傅泽明身边,以前合身的衣服现在成了oversize的风格,他原来的身材很匀称,虽然看着高高瘦瘦,但让人觉得灵活与矫健,现在却只让人觉得单薄。
第二个感觉是白。祝夏容易晒黑也容易养白,他在文嘉仪家里宅了两个多月,只有每周末出门去学吹制玻璃,但那也是室内工作,麦色的皮肤自然便褪成了白色。这种白不会让人有积极的联想,比如牛奶,比如玉石,元元想到的是白色的纸张和骨骼。
她当时本能地拿出手机拍了张照,只是单纯想拍,但现在忽然想到这张照片的妙用,把照片发到四人小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