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光(12)
傅泽明客串一个拉“小狗”的警察,在镜头里只着重露一双手。
祝夏已经换上黑背心旧军裤,配上他有点痞的气质,挺像个帅气桀骜的少年犯;傅泽明也换好警察制服,英俊得剧组不少人瞌睡虫都飞了。
两人打扮成这样坐一起听方戎讲戏,一个兵一个匪,瞧着好看还好玩,元元偷偷拍了张照片留念。
开始拍戏。
搭好的审讯室内,祝夏坐在屋子正中的钢椅上,手腕牢牢跟椅子扶手拷在一起,灯光刻意模糊桌后坐着的两个警察。祝夏没骨头似的歪在椅子上,任警察怎么问都不答话,只眯着眼睛看天花板,跟聋了一样。
一名常演警察的中年演员厉声道:“在钱刚眼里你就是条狗,你以为他会捞你?你就想姓钱的会不会管狗的死活!”说完,他拿起矿泉水瓶喝了口水。
祝夏的嘴唇被化得干燥起皮,他忽然说:“给我喝口。”
这是“小狗”在审讯室里说的第一句话,警察觉得是个突破点。
中年演员拧开一瓶新矿泉水,走过来把瓶口凑到祝夏唇边,祝夏包了一口,抬起下巴一扬脖吐了中年演员满脸。
中年演员一愣,水从他面上淌下,他随即勃然大怒,抬手抽了祝夏一耳光!
“咔!祝夏偏快了,你怕个屁啊!”方戎抄起小喇叭吼。
这种打耳光的戏一般都是假打,有经验的演员之间配合默契,能把假耳光打地天衣无缝。但祝夏没经验,看人抬手不自觉就想偏头。
打耳光反复重来了两次,祝夏不是偏得早就是偏迟了,他本来心里就烦,人又犯困,眼看着方戎要抄起小喇叭骂人,他先对方戎吼道:“下条真打!”
方戎从第二条起就想真打,只是给新人多点机会,既然祝夏先提,他直接应下:“好!下条起真打,各部门准备再来一次,这条过了大家好收工睡觉!”
大家应了一声,所有人强打精神。
审讯室里,祝夏再次把矿泉水吐到中年演员脸上,中年演员一巴掌抽在他右脸颊,是脆生生一记响。真打的效果就是不一样,祝夏疼的眉毛一抽,脸颊发红,中年演员要收手之际,祝夏立刻张口,狠狠咬住他的手掌!
中年演员痛叫一声,手臂用力向后一拉,祝夏死不松嘴,傅泽明演的年轻警擦立刻过来按住祝夏,掐着他的脸颊逼他张口。
化妆师给中年演员的手掌化了个血肉模糊的效果,祝夏嘴边也补了点假血。傅泽明的手按着祝夏的肩膀,镜头给祝夏一个中景,他舔了舔虎牙,看着中年演员猖狂大笑,眼底眉梢都是挑衅,少年戾气咄咄逼人,祝夏呸出一点血沫子,恶狠狠地说:“晓得老子是条有主的狗,你他妈还敢喂?”
“咔!过了!”方戎目不转睛地盯着监视器,这次他还是不夸祝夏,但也没损。
全组工作人员松了口气,现在已经凌晨三点,大家呵欠连天地开始收拾东西。
方戎一喊“过”,元元就把准备好的冰袋送过来,傅泽明抬手一接,把冰袋敷在祝夏已经肿起来的右脸上。中年演员帮祝夏把手铐解开,跟祝夏道歉,大家都知道真打下手不可能轻,来拍戏必须得忍,但打人的那方总要表达下歉意才合适。
祝夏被冰地龇牙咧嘴,自己按住冰袋,对中年演员连连摆手示意没关系,蹿出去找方戎想看看这场戏的回放。
傅泽明去卸妆换衣服。
摄影棚里禁止吸烟,方戎憋了一晚上烟瘾,这条一过就溜出去抽烟,祝夏在摄影棚里找了半天没见他人,还是韩国欧尼指点明路,说方戎在外面。
今晚月亮大,摄影棚里也有亮往外照,祝夏走到门口,清清楚楚看见方戎胡子拉碴、头发蓬乱地蹲在旁边抽烟,更像流浪汉了。
方戎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是祝夏,眯着眼问:“大外甥,来一根吗?解解乏。”
祝夏刚刚狠挨一记耳光,本来都被扇清醒了,现在被月光一晒,困意又一阵阵往上涌,他从方戎手里接过烟盒倒了一支,拿在手里翻来翻去地看,问:“这怎么抽,含住吸气就行了?”
“你不会抽烟?”方戎一脸意外,“不是说初中的时候混过吗?”
祝夏留了一支烟在手里,把烟盒抛给方戎,说:“那阵是有人老找我去帮忙打架,没学抽烟。”
方戎有点犹豫,让卢云波知道他教祝夏抽烟,老朋友虽然不至于翻脸,肯定不乐意,但之后“小狗”有两场戏得抽烟。
想了又想,方戎还是把打火机抛给祝夏,拿出平生对烟草最公正客观的态度说:“你试试吧,抽烟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偶尔抽一支还行,第一口你慢慢抽,不容易呛,别吸太多进去,把一多半都吐出来。”
祝夏手势生疏地点燃香烟,按照方戎的教法慢慢吸了一口,这样抽的确不会呛到。
“感觉怎么样?”方戎问。
祝夏回味了会,似乎是没刚刚那么累了,有种放松感,但也咂摸不出什么香和苦,便说:“不怎么样,没啥味儿。”
门里又走出来两个人,是傅泽明和韩国欧尼。今晚卢云波先走,傅泽明换完衣服,便找祝夏坐他的车一起回酒店,但问了一圈人都不知道祝夏在哪儿,最后韩国女导演带他出来找人。
祝夏又试着吸了一口,将口中烟雾吐出大半,转眼望到傅泽明和韩国女导演,便用方戎的原话问:“来一根吗?可以解乏。”
韩国欧尼扛着摄像机整晚跟拍幕后,现在也觉得累,走到方戎身边问他要了烟盒,打开却发现只剩一支烟。傅泽明让道:“我没有瘾,你抽吧。”他前年工作压力特别大,无师自通学会了抽烟,但没瘾头,抽不抽都行。
韩国欧尼也不推让,问方戎要了火开始吞云吐雾,并开了摄像机录导演和男二男三一起抽烟的画面,也算不错的素材。
祝夏抽了两口烟,觉得烟虽然没味儿,但的确可以解乏,他看傅泽明脸上也有疲态,便把自己的烟递到傅泽明唇边,献宝一样地说:“傅泽明,你抽我的。”
方戎蓦地抬起眼,见傅泽明迟疑片刻,还是微微低头就着祝夏的手抽了一口。
烟很快抽完,祝夏和傅泽明先回摄影棚。
一截长长的烟灰落在方戎前襟上,把他的破短袖又烫了个洞,他吸了最后一口烟,转脸跟韩国欧尼说:“祝夏和傅泽明抽烟这段,你别剪进跟组纪录片,记得删了。”
“왜(凭什么?)”韩国欧尼十分不乐意,用母语表达抗议。
方戎吐出淡青色的烟雾,语气诚恳地说:“왜(朋友),你是个睁眼瞎,别人又不是。”
第十九章
折腾了大半宿,车子到酒店时天都快亮了,祝夏和傅泽明回房间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到中午十二点,阳光从窗帘缝漏进一条细线,傅泽明先醒,他扭脸见祝夏还在睡,下床后便不拉窗帘,先捡起地上的被子给睡得正香的人盖上,再望一眼祝夏的脸。
祝夏右边脸露在外面,年轻人的恢复力强,他脸上冰敷过又睡一宿,肿痕消下去不少,他翻了个身,又把被子踢开。
傅泽明顺手把被子给祝夏拉上,莫名有点好笑,他是独生子,现在倒像多了个麻烦的弟弟,皮是皮了点,但挺招人待见的。
傅泽明去浴室洗澡,祝夏继续呼呼大睡,他睡了大概十分钟,隔壁床上傅泽明的手机铃声开始响,祝夏把脑袋埋进枕头坚持做梦。几十秒后傅泽明的手机安静,换成祝夏的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嗡震动,祝夏终于睁眼,伸手够到手机接电话:“喂?”
手机那头传来方戎的声音:“你还没起?”
祝夏坐起来,他其实睡够了,就是不想动,现在人清醒不少,声调还是懒懒的:“马上就起,您什么事?”
方戎应该在吃午饭,祝夏听到他吸溜面条的声音了,他说:“昨晚忘了告诉你跟小傅,从今天到后天,这三天里你们俩不许跟对方说一句话。”
祝夏觉得莫名其妙:“为啥啊?”
方戎说:“大后天你们俩要拍对手戏,这三天得酝酿酝酿情绪。”
祝夏皱起眉,不明白地问:“就拍一场我抢他包的戏,不至于这么麻烦吧?”
“不拍抢包。”祝夏听方戎说了这句,心里咯噔了一下,果然,电话那头的人继续说:“大后天咱们改拍杀人那一场。”
祝夏彻底清醒,愣愣地问:“您不是说,等琢磨透‘吕恩’恨不恨‘小狗’,才拍杀人这场戏吗?”
方戎回答地不清不楚:“现在可以拍了,小傅不接电话是干嘛呢?”
“他在洗澡。”卧室里能听到一点水声。
方戎便说:“那我给他发个短信说这事,你别和他说话。”说完干脆地按掉通话。
傅泽明洗完澡再进卧室,祝夏已经起床了,看见人进来,马上拿了傅泽明的手机递过他。傅泽明在浴室里也隐约听到自己手机响和祝夏讲电话的声音,接过手机随口问:“谁的电话?也给你打了?”
祝夏却不说话,一脸憋屈。
傅泽明觉得奇怪,低头解锁手机,有一个未接来电和未读短信,都是来自方戎,他点开短信看完,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从看到短信开始他也不能和祝夏说话,两人沉默地对视片刻,忍不住一起笑了下,又同时板住脸,正式进入不说话状态。
要交流,也不只是说话一个办法,用笔写字、拿手机互相发消息、做手势比动作,都能交流。但方戎让他们不说话,是让他们在三天内断绝交流,这是为了电影的效果,犯不着耍花活应付,两人都当屋子里没有另外一个人。
吃饭各吃各的,看电影谁放了片子,另一个就跟着看看,看剧本时也不讨论,只闷头自己想。祝夏下午还觉得有点新鲜,晚上新鲜劲就过了,他憋不住想和傅泽明聊天,但看傅泽明都沉得住气,自己憋不住就跟输了一样,便死撑着不开口。
第二天余琳琳又飞来重庆,她事情多,不能时时在剧组盯着,这次是专门带人来剧组探班。祝夏和傅泽明一直窝在酒店,没见到来人是谁,刘默和元元倒在微信里八卦了下,说来的是一个特有名的导演文嘉仪。
祝夏想了想,认同他们说的“特有名”。文嘉仪的电影他看过三部,特点是情感细腻、画面精美、剧情不重要,最后一个形容词不是贬她,文嘉仪的电影就是这个风格,侧重的不是讲故事,而是描人物,通过讲人来展现某种情绪、状态、想法,说白了就是走文艺片路线。
按理说文艺片导演不会在大众里特有名,但文嘉仪拿的奖多,公众认奖,所以认她。
如果是平时,祝夏已经拽着傅泽明跑去片场围观大导演,但现在他和傅泽明不能说话,而且两个人的状态有了变化。
昨天是沉默地各做各事,今天需要慢慢积累情绪,中午两个人各坐一张床读剧本时,傅泽明忽然抬头看他,眼神很微妙,似乎有一点恨意。
祝夏看剧本看得有点烦,转脸想看看傅泽明,正撞上这个眼神。他当时一怔,开始还能佩服地想傅泽明真厉害,已经开始代入了,但这个眼神看得越久,祝夏心里就越不舒服,有另一个傲慢又自卑的小子在他耳边了悟:哦,原来他恨我。
最后傅泽明先移开了视线。
第三天,祝夏不愿意再呆在房间里,他找人要了“小狗”家的钥匙,带着剧本一个人骑车去下浩老街。
“小狗”房间只有早上向阳,其它时间都背光,到处都是潮湿发霉的气味,白天屋子里也很暗。祝夏在生锈的铁架子床上坐下,看着对面墙上贴的一张张合成照片,大多数都黑白的,零星有两张彩照,他的脸出现在那些照片中,显得熟悉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