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泥下(7)
所以在如常的背景下,程殊楠觉不出来有何不妥。可一旦遇到风波,梁北林的异样和冷淡就会突然变得刺眼。
程殊楠再迟钝,也觉出来梁北林的不悦和厌烦比过去任何时间都要明显。
他自己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头转向梁北林离开的方向,坐了很久。
梁北林回卧室洗了澡,按开监控看程殊楠仍在客厅里,似乎还在发愣。他只有一半屁股坐在沙发上,缩在袖子里的两只手撑着膝盖,表情和姿势都看着很呆。
梁北林关灯躺到床上,半个小时后,卧室门开了。有人窸窸窣窣走进来,又悄默声进了浴室。很快,里面传来很轻的水声。
过了一会儿,程殊楠从浴室出来,他走路原本就轻,刻意放缓脚步之后踩在地毯上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身边的床垫轻微下陷,一个带着水汽的身体钻进被窝。
梁北林呼吸平稳绵长,黑暗中没有睁眼。
大概是还没从家庭变故的担忧中缓过来,也可能是因为方才梁北林那句冷漠至极的话,他没像往常那样一上床就缠上来,只是很安静躺着,头微微靠向梁北林平躺的肩膀。
遮光帘拉得严实的房间内一片浓黑,梁北林闭着眼,很快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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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梁北林照样不在。程殊楠纠结难受了一晚上,后半夜才睡着,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
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缓了缓突然而起的剧烈心跳,从枕头下掏出手机看时间。
上午九点半,手机上很多条消息,还有十几通未接来电。他先翻开最近的消息看,一下子僵在原地。
“昌存破产”这个词组出现在各类消息里。有认识的叔伯,朋友,还有公司里认识他的高层,发来的消息里无一例外都和破产有关。
也都是因为找不到程存之和程隐,便找到程殊楠——程家唯一还能联系上的人。
有电话进来,程殊楠手一抖接了,对面说了很多,他脑子木木地听着。然后又有电话进来,他听见对方或激动或平静地说着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脑子和嘴不同步,末了只会说一句“我不知道”。
程殊楠手心里全是汗,手机屏幕上湿漉漉的。他觉得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有点喘不上来,眼前雾蒙蒙的,脑子一动不动。
缓了好一会儿,他又点开网页,铺天盖的都是程家破产的热搜。
程家做的是奢侈品和零售,拥有高端品牌、百货公司和购物中心。程家在域市乃至整个南方的品牌价值和市场地位都举足轻重。是以破产消息一放出来,立刻便冲上话题榜。
程殊楠胡乱套上羽绒服,走出大门才发现脚上穿着拖鞋,又急忙回去换鞋。他跑到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往家赶,直到坐到车上,才想起来要给梁北林打个电话。
可电话捏在手里,拨打键他始终没有按下去。最后退出界面,又重新看那十几通未接来电,有几个不认识的,他一一回拨,都不是家里人。
程存之和程隐的电话,甚至小侄女的电话手表,也一概打不通。
推开车门下来的时候,程殊楠腿发软,差点跪到地上,但仍然坚持着走到大门口。
前天他还住过的房子,他生活了21年的家,已经被贴了封条,周边拉起隔离带,还有人在房子里进进出出。
他跑到隔离带前,一名工作人员以为是路过看热闹的,拦住他:“这里已经被查封了。”
他惶惑地张望着,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是昌存集团的高层,曾经来过家里几次。那人也看到了程殊楠,快走几步过来,将程殊楠拉到角落里。
“小楠,你没走?”
“赵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破产啊?”程殊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哭腔。
那人叹口气,告诉程殊楠,昌存集团早在两年前利润就持续下滑,之后现金流出现问题,无法按时偿还短期债务和支付运营费用。即便经过经营调整和自救,也无济于事。
“原本还能撑一段时间,可董事长不知道听了谁的建议,发行了一批债券,引入了M国一个投资,后来在投资者建议下资产重组,还卖掉了珠宝设计这块核心业务。”
那人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唉声叹气,程殊楠听不懂这些专业术语,但却听明白了昌存在生死关头,决策者的每一步都走错了。
“三个月前,集团财务持续恶化,几个大的债权人计划提出诉讼和申请财产保全。董事长没办法,原本想再找找路子,可偏偏病倒了。”
程殊楠猛地抬头。
程存之就是那段时间进了医院,然后迅速转院到欧洲,同时程隐也行踪神秘。想必那时,爸爸和哥哥就有了离开的念头,只不过瞒着所有人。
也包括他。
事到如今,程存之父子全都跑路,只剩下一问三不知的一个小儿子,着实挺讽刺的。
程殊楠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人看着不忍,可现实本就残酷,该走的路该受的罪必然等量平衡讲究因果。
第6章 只是开始
程殊楠坐在家对面的小公园台阶上,徒劳地发着消息,然后扣上手机,抬头看向远处。
青灰色天空寂寥,和萧条的景致拼接成一副毫无生机的画面。他只是这幅画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路人,一夜之间没了家,永远被扔在了路边。
他没等来回信,也知道等不来回信。
不知道坐了多久,久到冰冷的台阶让他全身都要麻木到失去知觉,他才试着一点点挪动身体,扶着旁边的花坛站起来。
漫无目的往前走,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已经走到净界科技一楼大厅。
前台小姐姐认识他,因为他之前总来——有时候来接梁北林下班,有时候来送吃的喝的,还常常请净界总部所有员工下午茶。小姐姐立刻热情迎上来,领着程殊楠往专梯去。
程殊楠是梁北林男朋友这件事,几乎全公司都知道。
程殊楠来那几次,多少有点宣誓主权的意思,不过他身上没有富家公子那种傲慢和挑剔,虽然大张旗鼓地请客,但当大家和他说笑时,他很容易害羞脸红。有一次他下楼时甚至躲在梁北林身后,跟小孩子遇到大人的朋友调侃,反而不好意思要躲着走一样。
方敛将程殊楠迎到梁北林的办公室,又给他拿了咖啡甜点,便离开了。
梁北林半个小时后会议结束,一回到办公室,就看见程殊楠呆呆坐在沙发上。
程殊楠看到他进门,眼泪就掉下来。他坐在沙发上哭,梁北林在门口站定,垂在腿边的手指蜷了蜷。
“大北,怎么办啊,家里被封了,我爸和我哥……”他眼泪肆无忌惮地往下淌,仰着头看梁北林,怎么也说不出那句“不要我了”。
梁北林慢慢走过来,坐在旁边。程殊楠就立刻趴在他怀里,湿软的脸颊窝在梁北林脖子里,片刻功夫,梁北林的肩头布料就湿透了。
“为什么要这样啊,为什么不和我说,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怎么办啊大北,我要怎么办啊……”
过惯了顺风顺水日子的程殊楠,完全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天塌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惨的人,他承载了生活中所有的不幸,以后再也不会开心了。
只是此时他还不知道,这只是开始。
梁北林任由他哭了一会儿,然后将他下巴抬起来,从茶几上抽张纸巾给他擦脸。
然后问:“你要去找他们吗?”
“我都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根本联系不上人。”程殊楠抽抽搭搭,突然想到什么,问梁北林,“你早知道?”
对啊,综合梁北林之前的态度,肯定是早就知道些什么的。
“消息早就流出来,不是秘密。你爸是责任人,出境是在法院受理破产申请之前,理由是手术。当时没人怀疑他是出逃,而后是你哥借由筹措资金为名四处奔走,但那都是假的。”
梁北林好像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平静讲述着这件对程殊楠来说天塌地陷的大事。
程殊楠张着嘴巴,震惊的样子天真幼稚:“你们……商量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