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泥下(58)
一定是这样。
救援队长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梁北林,顿了顿,还是如实相告:“我们找到他了。”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刺骨的风吹在脸上生疼,周围的景象笼罩在一片雾蒙蒙的黑夜中,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气。
一堆碎石下,隐隐露出一只手。
确切地说,是只有半个手掌露在外面,手指有些扭曲了,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样子。
梁北林的膝盖重重磕在石块上,四周全是声音,哭的笑的,有人喊他的名字,仿若从很远的虚空中传来,渐渐逼到耳边。
“北林哥,我很喜欢你。”
“忙完早点回来,我等你呀。”
“我爸和我哥都不要我了。”
“我以前不懂事,以后会改,我知道错了。”
“可是我好恨啊。”
……
梁北林的心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然击中,整个人被冻住一样僵直地跪坐在地上,试了几次,才把手慢慢伸出去,轻轻覆住那只手掌。
他无意识地叫了几声“小楠”,慢慢攥住那只手,然后便摸到一个硬硬的圆环。
“不是他。”
他轻轻将戒指脱下来,内壁能看到刻着的字母“ beinan”。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再次异常肯定地说:“不是他。”
“他不想见我,我知道,他躲起来了。”
“不是他!”
梁北林不记得过了多久,或许几个小时,或许几秒钟,他站在坍塌桥体边缘,剧痛已将他的神智和身体全部撕裂。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不真实的迷雾中。
他一动不动,双眼紧紧盯着前方,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不是他”,声音带着自欺欺人的绝望。
远处救援队长和方敛说了几句什么,最终决定由方敛向梁北林转达应急部门的决定。
方敛沉了又沉,想找一种能让梁北林接受的说辞。
“……遗体可能难以辨认或运出,救援人员建议……就地掩埋。”
梁北林站得笔直,然后看着方敛,似乎在分辨对方话里的意思。
他往后退了两步,肩膀抵在一棵树上,像是突然得了失语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方敛继续说:“戒指会拿去做鉴定。”
戒指上沾有人体组织,足够做DNA检测,所以当救援人员询问是否取走手指时,方敛代替梁北林做了决定——只取走戒指。他无法将这个残忍的问题推到梁北林面前,也不能无视程殊楠惨死之后依然要被切割的惨状。
方敛想梁北林是赞同的。他已经被骤变击垮,但关于程殊楠的事有种出奇的固执,他即便不肯承认压在下面的人是程殊楠,也无法容忍对方再遭受一点伤害。
远处传来李老师和应急人员的轻声交谈,断断续续的听不清。但“文教授”“在医院”几个词传来时,原本僵直站着的梁北林突然动了动。
他好像忽然回了魂,先是转头看了一眼李老师,然后大步走过去,手压住正背对着他说话的李老师的肩膀,让人面向自己。
像是在绝望的逆境中猛然发现了一点生机,梁北林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烫:“你说,当时是文乐知和小楠在一起?第一次坍塌后,试图将小楠救出来的也是他?”
李老师连连点头。
梁北林急声又问:“那文乐知呢?他在哪儿?”
“他当时也被砸伤了,我们赶过来之前,他就被村民送到医院去了。”
脑子里有什么灵光乍现,梁北林的心脏经过长达几个小时的僵滞之后重新恢复跳动,他甚至听见血液刺破血管冲上大脑的声音。
既然文乐知在,那程殊楠一定是被他藏起来了。
元洲程家曾试图接近程殊楠,这些梁北林都知道,这次程殊楠出门,他也特意查了带队老师不是文乐知。但文乐知却跟上了。
就这么巧。
梁北林的大脑极速运转,回头跟方敛说:“去医院。”
**
天空微亮,从病房内看出去,外面已经风停雨歇。早间新闻里,肆虐了几天的台风“003”已经退去。
文乐知靠坐在病床上,拿着遥控器摆弄挂在墙上的电视。这家医院病房老旧,信号也不好,滋滋啦啦的声音时断时续。房间里的消毒水味道浓郁,文乐知微微皱着眉,心里只想着赶紧离开这里。
梁北林推门进来得很突然,程泊寒正好去给他买早饭了,是以病房里只有文乐知自己。
见到梁北林的瞬间,文乐知反应迅速地将遥控器扔到一边,就势躺下来。
梁北林大步走进来,身上裹挟着彻骨凉意,视线在病房里扫了一圈,只有文乐知状似虚弱地躺在病床上。
他眼神仿佛要吃人,已经毫不克制情绪和遵守社交礼仪,一进门就低声叱问:“小楠在哪里?你把他藏在哪里?”
文乐知有些无语地看着眼前已经熬了一夜的男人,眼球血丝密布,湿漉漉的衣服上沾着泥浆,整个人像是刚从地狱里走了一遭,周身散发着遭遇重击之后的疲惫失智和歇斯底里。
不得不说,这样的梁北林很吓人。他原本就是不好相与的长相和气质,这下子更显得阴森冷怖。
怪不得程泊寒要连夜赶来,以文乐知单纯寡欲的性格做派,根本应付不来。怕是不出一个回合,他就会露馅。
文乐知做了个不太明白的表情,慢慢从病床上坐起来。他身上穿着普通病号服,没戴平光眼镜,整个人看起来温和无害又无辜。
“梁先生,程殊楠的事我很抱歉,我没能救他出来。”
“文乐知,你少骗我。桥下那人根本不是小楠,不是他!”
文乐知面色不变,采用程泊寒之前教过他的万能战术:目光沉沉地看着人,不躲不避,给出一个事实胜于雄辩的表情。
梁北林紧紧攥着拳,指尖要掐进肉里。
文乐知沉声说:“我作为老师,没把学生救出来,是我失——”
梁北林猛地一挥手,暴虐地打断文乐知的话:“我不想听这个!”
他继而俯身逼近文乐知,盯住对方的眼睛,又说:“考察队那么多,你偏偏跟着小楠这队,出发的车好几辆,你偏偏和小楠一辆,所有车都集合,你偏偏把车开回去。小楠去救猫,小楠被砸在下面,这些都是你一个人的说辞,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只要你把小楠还给我,我可以不追究你骗我。”
文乐知往后仰了仰,额角已有微汗,有些着急地往门口看了一眼。
梁北林现在像是一头暴怒的野兽,若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随时能跳起来将猎物撕碎。
程泊寒刚刚出去买早饭,算算时间应该快回来了。
“梁先生,我也不愿意相信程殊楠死了,但这真是巧合。我无法预判信号失联,也无法预判桥梁坍塌,你说这是精心策划的骗局,请问我要骗你什么?”
“相信你也知道元洲和域市程家的关系,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程存之家里没了人,我们会为了一个程殊楠去冒险得罪你?我们有什么好处?”
“小楠出事我在现场,”说到这里,文乐知有些哽咽,“我曾经试图将他拉出来,但是……”
文乐知顿了顿,给了梁北林胸口一刀:“……到最后,是他自己不想出来。”
“梁先生,我不想探究你做了什么逼得你的爱人萌生死意,你或许该问问你自己,原本还有活的希望,他为什么放弃?”
这一刀下去,扎得梁北林血肉横流。
原来心碎真的能听见声音。
很轻,又很重。
“想喂鱼。”
“我现在,只想快点去死。”
病房里中央空调的嗡嗡声,早间新闻里主持人字正腔圆的播报声,走廊上来往行人的啪嗒声,渐渐隐去,只剩下程殊楠的声音。
带着血泪的控诉,由远及近,要将梁北林拦腰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