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湎(55)
他看着安陆,右手手掌在左手拇指的指背上虔诚地摸了几下。
“……”
安陆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猜不出来。”
“啊,就是……就是那个——我上次跟你表演过的那个字!”
安思远又对着他努力地比划了好几遍,见安陆仍是一脸平静地望着他时,表情便渐渐变得有些失望,双手也垂了下来。
“好吧……你忘记了就算了。”
“所以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啦。”
安陆望着小孩沮丧中带着点庆幸的背影,神色动摇了一瞬,但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样子。
他举起桌上的紫砂茶杯吹了吹,等那茶水入口时却又顿了一下。
——里边的茶已经冷了。
安陆没有告诉安思远,他看得懂手语。
不仅连他比划的每个动作的含义都一清二楚,甚至连哪里做得不标准也能看出来。
一手轻轻抚摸另一手的拇指指背,比的是“爱”字。
那天晚上安思远费尽心思比出来的,其实是一句简单又直白的话。
“我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最爱你的人。
凌晨,安陆怔怔地望着卧室里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右手慢慢地抚上了自己的胸口。
那里蔓延着一股安静的钝痛,像是很久以前就生在呼吸里、长在骨髓中似的,心脏每搏动一下,那痛就鲜明一分。
——————————————
六月中旬,安思远追着他女朋友一起去偏远的高原做支教志愿者,不料等七月一回来,整个人不仅比原来黑了一圈,连好不容易交上的女朋友也谈没了。
“我看你就是有病!”
王子豪猛吸了一口自己杯里的芒果冰,白了安思远一眼:
“谁和女朋友毕业旅行去支教的!要选也得选个好地方好吧,你去那偏僻旮沓连晚上谁洗澡都得抽签吧!”
“倒是没有这么夸张……”
安思远低头咬了一口刚送上来的羊肉串,怕烫地“嘶”了几下。
“因为关小小她高考前就报了那个什么计划,我只好陪她一起去了,没想到这一去就分手了。”
他皮肤原本就比常人更白一些,这下脸被高原的紫外线晒黑了,但领口以下的那一圈还是白嫩嫩的,看起来有几分突兀的滑稽。
“啊,为什么分的啊,我怎么觉得你们感情还挺好的?”一旁的刘孟然好奇地插嘴道。
“别说我讲前任的坏话啊,我也是平生第一次知道吵架还能有这么个吵法。”
安思远无奈地咳了一声,看起来有点丢脸:
“第一次吵起来,是因为她说我被太阳晒完竟然还比她白……”
“噗!”王子豪把嘴里的冰给喷了出来,被安思远嫌弃地瞟了一眼。
“关小小这个人吧,她生气也不会告诉你,就自己不言不语地闷上一晚上。有一次我带的小孩先下课了,我就先去食堂打饭没有等她,她就生气了。”
“然后还有一次,她问我们两个一起教的小女孩更喜欢谁,小女孩说更喜欢我,她就又生气了……”
“那你就不能哄哄她?”刘孟然插嘴道。
“我哄了啊。”安思远翻了个白眼:“她说我在敷衍她,而且一点也不懂让着她。”
“唉,算了吧兄弟!”王子豪同情地朝挥了挥手。
“可能美女的性格就是与众不同吧,继续回到我们单身狗联盟也挺好的。”
安思远挑了挑眉,赞同地举着冰沙和他碰了碰杯。
“噢对了!你们的志愿是不是昨天也出来了?”
王子豪转头看向安思远:“我们学霸考到哪儿去了?”
安思远干笑了一声:“首都。”
“啊?你之前不是说要考得越远越好吗?”
“说是这么说……”
说是这么说,等到填志愿的时候才发现还是首都的大学性价比高。
这事说来也是阴差阳错,安思远的第一志愿填的是C市的大学,第二志愿和第三志愿纠结了很久,但最终还是优先填了首都的某所政法大学。
但最终出分数线的时候,他还是以一分的差距与第一志愿失之交臂。
“该说是我太倒霉,还是命该如此呢。”
安思远的脑中不合时宜地闪过了某个身影,他烦躁地晃了晃脑袋,将杯底渐渐融化的冰沙一饮而尽。
三人又在小巷的烧烤摊赖了许久,等到老板娘打烊收摊了才各自分头回家。
安思远在别人小区的门口找了辆“小蓝”,扫完码之后便哼哧哼哧地踩回了家。
夏夜的晚风迎面吹来,闷热中带着一丝舒爽。巷口的小桔灯在黑暗里温柔地闪着,小小的飞蛾在那灯罩旁边不厌其烦地扑,一只疲累地落下,还有另一只精神充沛地补上,远远望着颇有些群魔乱舞的架势。
安思远骑车骑了一身汗,又到路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啤酒,一边喝一边看灯下的飞蛾打架。由于先前肚子里已经装了一半的冰沙,现下再想多喝也喝不下了。
那几口酒不能把人灌醉,只不过风吹在脸颊上的时候会让人有种温温烫烫的错觉。
这种舒服又惬意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他回家的前一刻——
安思远在家门口看见了他几个月没见的人。
那个高大的身影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立在门外,像尊缄默而冰冷的石像,垂着脸看不清表情。
他们家用的是指纹锁,想要进去对于那人而言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这么大费周章地堵在门口,等得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虽然不知道安陆到底想干什么,但安思远还是决定无视地从他旁边快速走过去。
好浓的酒味……
开锁的时候,安思远几乎要被身旁站着的那人给吓到了。
几乎暴虐的酒腥气像沼气一般从身侧攀上来,带着股令人心惊的压迫力。
安思远不禁用手捂住了鼻子,想要挡住那浓到发烂的气味。
……这人不会酒精中毒了吧?
印象中安陆好像从来没有醉到这种程度过,就算之前因为业务和其他老板一起应酬,那双冰冷的眼也从未因为酒精而沾染上一丝醉意。
他皱了皱眉,努力让自己不去回头看安陆的脸,换鞋后便上楼走向了卧室。
谁知那人竟然跟个影子一样,沉默地跟着他一步一步上了楼梯,甚至直接走进了安思远的房间。
“我说叔叔——”
安思远转身开了房间的灯,故作夸张地笑了笑:
“就算是要耍酒疯,也不用特地到……”
“嘭——!”
话还未讲完,安思远便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那人给重重地压到了床上。
安陆身材高大,要制住他毫不费力。
如同猎手困住目标中的猎物一般,他的左手锢住安思远的手腕,又将膝盖抵死在他的腿间,一下便封死了他所有可能逃跑的路线。
察觉到了那人的动作,安思远震惊之余又多了几分好笑:
“安陆你有病吧,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换在以前,他做梦都想着安陆能有这般主动的时刻,可现在真要被那人强上了,心情更多的确是愤怒和荒唐。
“我们早就没有关系了不是吗。”他冷冷地笑了一声,抬头望向了那人的眼睛。
“我还以为这是双方都达成的共识,而且前段时间我交了女朋……”
还未说出口的话忽然卡在了喉咙眼,因为安思远整个人已经彻底怔住了。
或许是由于酒精的缘故,那双熟悉的眼睛再也不复以往的清醒与平静,虚无的眼神仿佛吞噬万物的弱水一般,要将他眼前的人卷进深渊中蚕食殆尽。
他听见那人在耳边沙哑地念他的名字。
“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