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洛李维斯回信(4)
两人下去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开始动前餐了。
陈挽坐到不起眼的末位,看到佣人往餐桌上递冰濑粉和莲藕老鸭汤,才想起来今日是中元节。
农历七月十四,又叫鬼节,海市人最喜欢煲汤,煲鸭汤是取“压”的谐音,即“鬼节压鬼”之意。
这边将这个并不在全国范围内闻名的传统节日看得比中秋还重。
生意场上混的,多少信点风水。
挂壁上供奉着八面神和妈祖娘娘,香火是不断的,水柳木柜、深沉厚重的繁花地毯、爬到窗户的绿色藤蔓让餐厅显得阴晦压抑,叫人没有胃口。
几房的人凑一圆桌《最后的晚餐》,画调阴沉,台风尾声的电闪和响雷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细节照亮。
各怀心思,又谈笑风生,讲的无非是海市近来的政治、经济、股票和赛马,相互恭维又暗中攀比。
年轻后生们几乎都是出国留学后回来直接进了荣信,当年陈挽拿到的offer比很多人都好,但没能出去,就留在海市读科大。
后来保上的研也没读,陈挽没那么多时间,他需要以最快的速度从象牙塔里走到名利场上。
同辈在陈秉信面前侃侃而谈荣信旗下几个项目,个个皆是大显身手的架势,二房太太三房太太与有荣焉,宋清妙面色很不好看,转了转手镯,喝燕窝。
陈挽淡定吃自己面前那盘沙拉,平静无波。
他对陈家的蛋糕不感兴趣,甚至还怕沾腥。
现行经济萎靡,海市城建版图收缩,批地政策大不如前宽松,前几年如火如荼的房地产濒临饱和,荣信一直以传统产业为利益支柱,用扩张地皮饮鸩止渴,家族式管理陈腐,从未想过产业结构转型,那几个项目不烂尾就算菩萨保佑了。
陈挽从科大出来后就瞄准了还没什么人涉步的能源科技,经济态势急遽变化,未来一定是资源战。
事实证明,他赌得很准。
曾经怀揣顶级学府毕业证的留学生们如今纷纷被投行和地产公司裁员失业,而留在科大的陈挽成立了如今市值颇重的科想科技。
科想庙虽小但利润很高,陈挽坚持登记为隐名合伙人,合伙的学长说他扮猪吃老虎,闷声发大财。
陈挽笑笑:“给你送钱还不好?”
钱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真的往那个人的世界凿开了一条缝。
即便不大,但也是他白手起家一砖一瓦筑起的天梯。
陈挽埋头饮汤,宋清妙不满他表现得毫无存在感,给他使眼色,陈挽还是继续埋头吃饭。
“……”宋清妙觉得连燕窝都堵喉。
有人提到赵声阁,他回国是轰动海市的大事,陈挽饮汤的动作就缓了些。
大房长子陈裕说无论是赵家的还是赵声阁朋友、合作伙伴为他设的接风宴,荣信都从来没有收到请帖,请示父亲陈秉信是不是要叫人牵牵线。
陈秉信面色不大好,他在海市怎么也算是称得上名号的老资历。
他年龄比对方大上几轮,但也不敢说这是赵声阁的不是,只能迁怒自己长子:“这些事还用我教你?”
陈裕忙应是,心叫委屈,赵声阁那是他们想走动就走动的么?
这大大小小算下来也有十来场了,赵声阁露脸的次数不到十分之一。
二房的陈锦是惯会揣摩老爷子心思的,怪笑道:“太子爷跟美金打了几年交道,想是未必再看得上海市这一亩三分地了。”不然这架子也不会摆得比以前更离谱。
陈秉信装模作样敲了敲拐杖,警告:“什么混话!”
陈锦也不怕,收了声,二太笑着给儿子添了半碗汤。
二太的兄弟、陈锦的姨舅——廖全一贯是最会打圆场的,笑呵呵道:“管他跟什么打交道,再厉害也是要在海市成家生根的,我听明隆那头有点风声,我看不只荣信要好好把握机会,小姐们也要上些心思,真中了彩头,那何止是走动走动。”
说到这个,各房的女儿家们都有些羞涩地低下头,眼角眉梢又藏不住顾盼的神采与心思。
她们倒也未必是真的贪图赵家什么,只赵声阁那张脸都够叫全城少女做甜蜜的梦了。
陈秉信的面色松泛了些,大概是觉得自家这么多女儿,个个貌美如花,总不至于一个都没希望。
大房的舅老爷就看不得廖全卖到了这个巧,道:“廖生说这些太早了吧,前头还有个徐家呢。”
传闻中和赵声阁有婚约的徐小姐。
陈秉信不想听他们两人呛,又要维护那一点自己给自己的希望,对大舅爷说:“兴勇,男人哪里会只有一个的。”
一桌也无人觉得这说法有异。
陈挽放下勺子,长柄碰到瓷碗“叮”一声响,他拿餐巾擦了擦嘴唇。
刚刚喝的半碗老鸭汤有些反酸,连喝好几口茶都觉难顶,又不能离席,否则这群无聊之士的唇枪舌剑转个头就冲着宋清妙去了。
拿宋清妙掌控陈挽那可是这个房子里人人都晓得、人人都乐此不疲的事情。
听陈秉信这么说,桌上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个个都觉很有奔头,又重新欢笑一堂,高高兴兴吃喝起来。
作者有话说:
宋清妙不是海市本地人,叫陈挽有时候叫宝宝,有时候叫BB这样
第4章 Keats
陈挽吃不下,口袋里手机震动,他没管,垂眸瞄了眼腕表也被正房大夫人曹芝寻了说处:“是不是菜不合胃口,阿挽怎么瘦了这样多。”
众人看过来,陈挽拿餐巾擦了擦手,说:“没有,天热吃不了太多。”
曹芝内侄曹致状似无意开玩笑:“阿挽吃惯了钟鼎宴哪里还看得上这些,那天朋友还同我夸阿挽前日现身中环,整个人都好派头。”
各人神色微妙,赵声阁的接风宴就是前日在中环那头办的。
海市独此一家的海塔餐厅被包下整整两日。
陈秉信审问陈挽:“你去中环做什么?”
陈挽不慌不忙擦手,从容撒谎:“去帮卓智轩泊车。”
陈秉信浑浊的目光停在他身上,陈挽转过头,淡定回视。
陈秉信只得信,陈挽小时候去游泳恰巧救过个身份尊贵的同学是大家都知道的。
二房舅爷廖全笑道:“那阿挽要好好抓紧这根绳呀,光自己爬上去可不行,陈家好你也才能站得更稳嘛,是不是这个理?”
陈挽没说话,陈秉信先嗤声:“他能有什么指望,人家不过是拿他当跑腿的使唤,怎会真给他脸面。”
这话这么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大家都窃笑,宋清妙敢怒不敢言,面色都气得涨红了,陈挽却并不觉难堪。
话虽难听,但理论上,陈秉信没有说错,陈挽向来很有自知之明,他对那个圈子是否真正接纳了自己从来不敢太乐观,毕竟身世阶层地位都摆在那里,隔着天堑。
但再怎么样,陈挽也觉得,比这里好得多,先不说少爷们拿不拿他当朋友,至少是拿他当人的。
陈挽认同地点点头,不卑不亢道:“是这样的,我一个打杂跑腿的并不能说上什么话。”
且不说他不会为陈家做任何事,就连他自己的生意都不会利用那个圈子的人情与便捷。
这是一道严明的防线。
陈挽这个人,从里到外,从头到脚,从眼神到笑容都是不纯粹的,但唯有这点心意还算是纯粹。
他必须尽全力保有这点纯粹。
大家都想看陈挽笑话,但当事人一脸无所谓、不上心,话题便换到了三房长女的婚嫁身上。
陈宅规矩森严,繁文缛节极多,晚餐结束,陈秉信双手合十念了祷语,率领众人给真主、妈祖像上香。
陈挽不止一次怀疑,这种半土半洋、不中不西的形式主义信仰真的不会将东方西方的神明都惹怒吗?
站在一群同辈间重复跪拜磕头的陈挽某一刻觉得自己活在大清末的某年。
陈秉信像往年一样,请了几个风水大师来驱鬼供佛,花重金请了灵符,企图荣信这幢从根部就已经腐烂的大厦重焕生辉。
大师四处摸摸墙角、门梁,算得一副好卦后,众人又放下心来去碰麻将了,客人来了一拨又一拨,牌哗啦啦一倒,观音和佛祖都要被这一声声“胡”吵了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