喑哑(98)
“事实就是,你们才18岁,可以不用承担这么多。”
裴湛看着上行的电梯,从钱包里掏出全部现金塞到何野手上,“赚钱应该是大人的事,小孩子只要好好读书就够了。”
他在数字还剩一层楼的时候,快步离开了。
电梯门打开,只有裴梧一个人,他单肩背着黑色的包,外面应该下了点雨,校服上深色的地方有些更深的痕迹。
他气喘吁吁风尘仆仆,被吹乱了衣摆。
裴梧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清瘦的男孩子孤零零坐在蓝色的劣质塑料椅上,手里握着一叠厚厚的钞票,征愣着看着他。
何野喉结滚动了一下,有些艰难的开口“你来了……”
他看见裴梧的视线停在他的手上,他觉得很烫,烫得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隔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对望,时间仿佛停滞不前。
裴梧光看着就猜到了来龙去脉,他先把钱收进包里,又去看了眼奶奶的遗容。
护士把他领过去找到其中一张床,说“就是这里。”
她不再说话退到一旁,留给他们最后的告别空间。
人对死亡本来就有着本能的恐惧,裴梧看着老人沉静却僵硬冰冷的面容觉得是如此不真实。明明两天前还在给他烧菜做饭的奶奶,精神说要看看他的录取通知书的人,现在躺在他眼前,永远不会站起来了。
他在这里送走了母亲,又送走了奶奶。
裴梧有一种木然,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此刻的表现就是浑身气压更低了。
裴梧走出来对等在门口的人说“走吧。”
他们在等电梯的途中遇到了一队穿白大褂的医生,为首的男人神色匆匆刚从会议室赶过来,他拍拍裴梧的肩膀,叹了口气。
另一个留着短发的女人轻轻抱了一下裴梧脸上带着心疼。
裴梧喊他们小姨姨夫,介绍说是张子樾的父母。
何野很难想象整天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樟子会有这样一对雷厉风行的父母,但从他们脸上又确实能辨别出相似的影子。
女人在何野身上打量一下,最后说“有什么事别自己扛着。”
短暂交流后,裴梧带着何野出了医院,找到附近的自助提款机。
何野看见他包里有十几张银行卡,他挑了一张出来,裴梧说“这是裴湛的。”
何野点点头。
于是裴梧就把钱存进去。
何野看着屏幕上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明显夸张到过分的数字,裴梧没有避讳他看,他说,都在这里。裴湛给他的钱都被有零有整的存了起来,一分不少。
何野明白了,那些卡都是每个长辈给他的,他们都在用钱弥补他缺失的家庭。
裴梧是打车来的,何野也是,他们俩选择了步行回去。
“就是这样,自从初二以后,我的零花钱就变多了。”裴梧平静地说着“我意识到那是在弥补后就不愿意要了,但他们却给的越来越多。”
何野看着他的侧脸,想,裴梧的意思很明显,裴家养他十余载,再有错他也恨不到他们身上,何况他们还失去了宝贝女儿同为受害者――何错之有?
是裴清刚烈错了,还是裴家伤心错了?
一方面他失去了母亲,而裴家二老失去了宝贝女儿,裴家越心疼他对他越好,也是在给裴梧增加负担和愧疚。
虽然每个人都知道这事与他无关,他当时也只是个孩子而已,十几岁的年纪怎么去插手长辈间的爱恨情仇,但裴清极端的选择实在给他留下了太大阴影。
裴梧只是不愿意再被养着了,他的确和罪魁祸首有着密不可分的血缘亲属关系,只要这个事实存在一天,他就不能心安理得的在裴家继续待下去。
虽然这些年裴梧逐渐长大成熟,也不再钻牛角尖死磕这件事了,但是他还是不愿意完全回到裴家。他真的不想被大人抛弃的场面再次上演,他想要有选择。
最后他们回了小小的公租房,他们的手机几乎是同时响起。
何起群催何野买票回学校,何野打断他说不回,他看了一眼裴梧,只好走去一边告诉何起群他得参加一场葬礼。
何起群完全不能理解,他本来根本不愿意费心神打这个电话,但他又不能把这事告诉妻子,袁香琴虽然近来正常许多但情绪依旧不太稳定,只好勉为其难亲自下令召大儿子返校。
没想到何野以同样方式对待他,他也仅仅是通知而已,说完就直接挂断电话,编辑短信发给小周说延长假期。
小周回的很快,他说不行,最多两天。
问他理由,何野只说家事。
小周说离考试只剩三个星期不到,你尽快回来,两天已经是极限。
何野没办法,只能答应。
他烦的不行,事赶事堆到一块儿,何野揪着头发狠狠薅了一把,把垂落额前的发丝都撩到耳后去,他转过头去裴梧也在打电话。
裴梧甚少主动回想他父亲,有的时候直系亲属间反目成仇也就意味着违背血液里流淌的本能,所以那份憎恶必然反噬其身。
他的父亲在前十四年来说应当算得上是位正人君子,才华横溢却谦和有礼,毕业后留校任教经济学,年纪轻轻就高居教授之位。然后遇见了裴清,他的忠心赤忱众所周知,所以在得知他婚内出轨背叛家庭时才会引起轩然大波。
他们的对话枯燥无味如同甲乙双方对谈,裴梧听着他父亲在对面一板一眼的告诉他,自己已经到达机场马上就要登机,一天之后就能到达江城。
裴梧有微微失神,不知道家人在他眼里意味着什么,也许不会比金融符号更好了。但是,但是他又能为了小三抛弃儿子和老母亲,又能为了继子扇养育了十几年的裴沂一耳光。
裴梧不自觉捏紧了手机,攥得青筋凸起,他半阖着眼,客厅里悬在小方桌上方的那盏灯在他眼睛眩晕成一个光电,随着冷风摇摇晃晃。
他也是人,不是完美无缺,有喜有恶有取有舍,只不过他的妻子裴清,他的二儿子裴梧,他八十岁的老母亲都被舍了。
给裴梧生命的是他,构建原本美满家庭成为重要一环的也是他,亲手毁灭打碎,置裴梧于无边深渊的也是他。
这些年来他们父子没再联系过一次,也许双方都有意规避,裴梧一度以为他忘记了自己在国内在江城活过的事实,忘了他还有两方血脉遗落抛弃。
但是每个月银行卡上显示从国外打入的抚养费又不断提示着这个人没忘。
那些钱裴梧照样一分没动,他故意把卡封存在角落,像那段记忆一样。
裴梧简短的结束这段公事商谈。
何野走到他面前,轻轻揽住他的肩膀。
裴梧靠在他腰上,闭上眼睛轻轻喘了口气,像找到了停泊的港湾。
腰腹处有湿润的感觉,他小声的哽咽着,何野一下一下轻轻顺着他的背。
何野无数次做过这样的梦,想成为大人想有更多的选择权和机会,想逃离江城。裴梧也一样,想快快长大,想更好的承担起责任。
明明昨晚才刚刚许下对未来的承诺,十七八岁的他们有着踏天破地披荆斩棘的傲气和勇敢,年少且轻狂。
也有面对现实苦楚的有心无力,譬如死亡与离别,譬如一场手术费。
时间在流逝年龄在增加,从喑哑难言到沉默不语,原先觉得密不可分难以分割的家人也逐步远去,有的离开有的不见。
他们成年了是大人了,于是孤独变得更加理所当然。
何野从没觉得事情会这样诡异过,他们明明都有家,却都回不去,他们固执地拉住对方的手,要组成一个新的名为‘家’的地方,以此来收留自己。
很多人都说高中是最美好也最遗憾的三年,但何野觉得没什么缺落的,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南方秋雨季节闷热潮湿,他们待在这水下就要不能呼吸。
第95章 有必要
裴梧肉眼可见的消沉,何野知道他心事重重,能做的只是尽量分散他的注意力,陪着他一起跑东跑西处理奶奶的后事。
这两天时间何野接到了有史以来最多的电话,人人都在电话里一副嘴脸到见是两个毛头小子时又换了一副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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