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山海(6)
“好棒哦。”牧云依并没有像江浔的一些亲戚朋友一样对他的决定叹息嘲讽。显然,她所受的教育是无关物质温饱的,所以她会由衷地对江浔说:“你肯定很喜欢动画。”
“是啊。”抛开别的,江浔和牧云依确实挺聊得来,“我从小就喜欢涂涂画画。”
这时候,服务生开始上刺身拼盘。江浔在路上没感觉,这时候一看到生的食物,肠胃就隐隐翻滚。他怕失态,便忍着,又喝了一杯大麦茶暖暖身子,这让牧云依以为江浔还是拘束着难为情,正要招呼他多吃,夏清泽就夹了片三文鱼放到了江浔盘里。
牧云依转而一笑:“诶,你们都还没说说呢,有没有觉得对方现在和高中那会儿不一样?”
江浔听她这么一问,拿筷子的手都是一抖,没能将生鱼片成功夹起,随后他又听到夏清泽说觉得他话比以前多了,他干脆把筷子放下,跟牧云依说:“都是生活所迫。”
“我们大学那会儿正值学校周年庆,学校领导知道我们动漫社的几个死……几位同志会做动画,就给我们社团拨了款,让我们做个小短片。他们要求不高,内容积极向上就成,但那个伟光正的剧本我们分镜头都没画完就都不想干了,太无聊了。我们社长那会儿又刚吃了东魁杨梅,比较理想主义,说要不拨款也不要了,我们自己捣鼓一个短片。社里大多数人喜欢三维,我们就决定做三维,就需要人物建模的,但我们没钱请专业演员来做模版,人物需要表情,我们就只能对着镜子一起琢磨他嘴角要翘到哪儿,生气的时候眉头要皱成什么样。声优我们也没钱请,里面的人物也是我们自己配的,我答辩前一天都还对着录音设备,一句台词读了百八十遍,这么折腾下来,话自然多了。”
“我说呢,清泽以前提到你,说来说去都是你太沉默了,跟小鹿似得,好像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被吓跑——”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夏清泽,“你记不记得我们去年在阿姆斯特丹,我们去动物园看的麋鹿宝宝像不像江浔?”
夏清泽“嗯”了一声,很短很轻,让人听不出是是同意,还是单纯地发出声音。江浔也开始吃东西了,都没蘸酱油,他就把生鱼片塞到嘴里,没嚼几口马上咽下去,然后再去夹别的。
他吃得囫囵吞枣,满脑子都是牧云依提到的那个时间点。夏清泽家境优渥,他出国并不稀奇,但他的出国非常仓促,昨天刚参加完开学前的第一次统考,第二天什么都没收拾,就再没了人影。他依稀记得杨骋他们推测过,牧云依是跳芭蕾的,肯定要去国外进修和发展,夏清泽这么突然地离开,说不定是为了追爱。江浔也想不到其他可能,他当然祝福,也怅然若失,乘体育课所有人都不在,他偷偷拿走了夏清泽桌子底下的水瓶。
他真的只是想留个念想,他没想到自己高三的噩梦由此开始。若真的追根溯源,一切都因夏清泽而起,但当时隔七年再次相见,江浔没有一丝怨恨委屈,一想到夏清泽这些年过得肯定比自己好,他就高兴。
他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生鱼片,只觉得胃里的翻滚越来越明显,热茶下肚没能好转,反而让呕吐欲越来越明显。
他说了句抱歉,扶着墙走到洗手间,没能撑到进隔间,弯腰吐在了洗手槽。吐了一阵后他打开水龙头抹嘴吸收。关掉后他抬头,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他真的很瘦,脸上很难掐出肉,眼眶凹陷得比以前明显,黑眼圈彰显疲惫。他终于明白徐则进为什么这么担心了,他确实太久没见光,虽没到人模鬼样的程度,但面色确实病态。他自己都差点没认出镜子里的那张脸,也不知道夏清泽是怎么认出他的。
他洗了把脸,一弯腰,呕吐欲再次袭来。这次,他呕到差点站不稳,视野也慢慢被黑色席卷。他恐慌到后背和额头直冒冷汗,就怕自己真的用眼过度突然瞎了。他想求救,但他虚弱地发不出声音,好在黑暗彻底吞没他之前,他感受到了一个怀抱,当他散乱的思绪重新聚集成一滴水,他睁开眼,看到的只有夏清泽。
第4章 夏樱
江浔看着他,良久才眨了一下眼。
他猛地抬手,想看看花上的颜色是不是暗了一片,但他还没来得及看,手背就因为这个动作而如针扎般刺痛。夏清泽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控住他的手腕不让他乱动,那朵花型的吊坠垂下来,晃了晃,朝着江浔静止后,那上面五个颜色都在。
他不是在梦里,他眼前有真实存在的夏清泽。
“出血了。”夏清泽把他的手放到床侧,没按床头的铃,而是亲自出护士台。江浔也看清自己是在病房里,他昏迷的时间不长,杆子上的那瓶药水还有小一半。夏清泽很快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护士。
“哟,醒啦。”那护士的眉眼弯起,口罩下的嘴显然在笑,她的手法娴熟,没让江浔感受到多少疼痛就重新插了进去。
“好好休息,”护士离开前对江浔说,“别让你朋友再担心了。”
江浔靠着枕头坐在床上,侧过脸,小心翼翼地去看他的那位朋友:“我……”
“你在洗手间晕倒了,我怕出什么事,就把你送到了医院。”
“牧……牧小姐呢?”
“她刚才还在,但我让她先回去,”夏清泽一顿,“有我就够了。”
“哦……”江浔低了低头,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你的外衣呢?”
“你昏迷的时候有吐我身上,我换了。”
江浔如临大敌,寻思着这件衣服大概可能也许要多少钱,“对不起”三个字就要脱口而出,夏清泽说:“手给我。”
江浔插着针的左手动了动,没抬起来,但夏清泽说得不是这只,他把江浔放在被窝里的右手拿出来,拧开一只红霉素软膏,挤出膏体在他食指微肿的地方细细涂抹。江浔哪敢劳驾他,可没等他用力一抽,夏清泽就像能预先察觉到似地捏住他的虎口:“别动。”
江浔放弃了挣扎,任由夏清泽借着药膏给他的手指按摩,夏清泽松手后他果然觉得好多了,食指动起来没有之前那么僵硬。
“你现在只是肿,但也要预防,药膏每天都要涂。”夏清泽说着,将药膏放进江浔羽绒服的口袋。
“嗯,谢谢你,实在是太感谢了。”江浔抿了抿嘴,继而问,“我现在挂的是什么啊,我……我得了什么病吗?”
“你也知道关心自己身体?”
江浔眼巴巴地看着他,跟等审判似的,好在夏清泽没卖关子,指着药瓶,说:“葡萄糖,你之所以会晕倒,是因为低血糖。”
“没什么大病,只是……”夏清泽也觉得不可思议,“都二十一世纪了,你居然会营养不良。”
江浔沉默,他当然是知道原因的,他连吃了几个月方便面,要是被他饱览微信公众号的妈知道了,肯定会说他的胃里都镀上了一层方便面桶内侧的膜。
“真的很谢谢你,也太麻烦你了。”江浔把羽绒服放到被子上,从口袋里掏钱包,弱弱地问,“你一共花了……”
夏清泽什么都没说,就这么看着江浔,看得江浔声音越来越小,钱包也塞了回去。他知道夏清泽是不缺这点钱的,他之所以还陪在这儿不是为了要他还医药费,只能是因为他想陪在这儿。
夏清泽也没有把羽绒服拿开,而是帮着摊开盖在被子上,让江浔能更暖和。
“那个镯子你还戴着啊。”夏清泽说的是他左手上的,山海人喜欢戴银,几乎每个女孩子手上都会有银镯,但男生很少,这么多年,夏清泽见过的也只有江浔一个。
“嗯,我奶奶给我的。”
夏清泽点了点头。说来也巧,高二那年的暑假他去山海市的普济寺祈福,江浔的奶奶就在那里做烧饭打扫的工作。后来农历七月十五的盂兰盆会将至,江浔也来了,但那几天他都住在奶奶的房间,两人只在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打了声招呼,之后再没说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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