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落(9)
霓雨这就把自己给说服了。
沉驰待在家中的时间不多,只有晚上回来,偶尔不回来。霓雨很安分,从来不去二楼,要么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要么和猎豹凑一块儿。
003基地的天气由人工控制,从来都是风和日丽,和霓雨执行任务时去的那些地方截然不同。
一人一豹躺在草坪上,霓雨揉着猎豹的耳朵,自言自语,“除了搭爪子,少将还喜欢你做什么?”
猎豹舒服地眯着眼,两条后腿随着霓雨捏耳朵的频率而一蹬一蹬。
“算了,你又听不懂。”霓雨说。
这阵子他已经习惯了和猎豹说话,这个宅院里除了少将没有别人,与其和AI管家聊天,还不如和猎豹瞎扯。
猎豹抬起脑袋,似乎对这句“你又听不懂”十分不满。
它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霓雨,还故意露了下獠牙。
霓雨说:“想打架啊?”
猎豹哼哼唧唧,脑袋往霓雨手上一拱。
正当霓雨以为它又想被挠痒时,它突然伸出舌头,在霓雨手上舔了两下。
然后,抬头,像刚才那样盯着霓雨。
霓雨本能地缩回手,手指手背湿哒哒的。
他可不喜欢被豹子舔,将手背凑到鼻子下方闻了闻,嫌弃地看着猎豹,“全是你的口水!”
没想到猎豹又凑过来,继续舔。
“你还得寸进尺?”霓雨不让舔,作势要将豹子推开。
猎豹大概是从小就被宠坏了,只能哄,不能忤逆。霓雨就推了两次,它就毛了,张牙舞爪扑上来,硬是将“炽鹰”的精英压在地上,不给舔不行。
霓雨脖子挨了一下,然后是右边脸颊。被猛兽的口水糊脸的感觉并不好受,但霓雨一想到对方是自己的载体,而手术即将进行,心就软了,只得迁就。
猎豹只发了一小会儿疯,然后端正坐着,冲霓雨“噢”了一声。
霓雨:“嗯?”
他是真不明白这声“噢”是什么意思。
猎豹不耐烦地甩尾巴,接着又用舌头卷起他的手指。
“你舔上瘾了?”霓雨说完突然一怔,目瞪口呆地看着猎豹。
猎豹也看着他。
他好像明白猎豹是在干嘛了……
就在不久前,他是不是问了一句——少将还喜欢你做什么?
妈的这机灵鬼听懂了!正给他做示范呢!
猎豹似乎终于对他的反应满意了,又抬起自己的右前爪,“啪啪”地舔着。
霓雨咽了口唾沫,脑中浮现自己成为寄生人之后舔手的模样,登时打了个寒颤。
见霓雨石化了,猎豹用尾巴甩了霓雨一下,仿佛是叫他不要开小差,认真学。
霓雨想起,在地下避难所时,“无头教官”就经常拿着一根鞭子,谁表现不好就抽谁。很多小孩儿都被抽哭了,他咬着牙硬撑,但一天下来总会挨几鞭子。
可那是为了出人头地!
现在是干什么?学习猎豹舔手?
霓雨觉得自己不该和猎豹聊这个话题。
然而不久,更加辣眼睛的画面出现了——猎豹缓缓地、优美地抬起它的右后腿,然后把脑袋埋了下去。
霓雨:“………………”
这是一只公豹。
这只公豹它正在舔它的蛋蛋。
“好了,你不用演示了。”霓雨将猎豹的脑袋抱起来,“乖乖,我眼睛瞎了,我不学了。”
猎豹估计没能听懂这句话,与霓雨对视片刻,在霓雨下巴上舔了一口。
病毒影响反应,所以在一分钟之后,霓雨才意识到,豹子是在舔了蛋蛋之后,才来舔自己的下巴!
浴室,霓雨可劲儿搓着自己的脸,倒不是嫌豹子脏——那家伙是他见过的最干净的动物,说不定比他还爱干净,但是口水黏在皮肤上到底很不舒服。
水流水温是由AI管家控制的,霓雨随口问了它一句“先生今晚会回来吗”,AI就和他聊上了。
“那只猎豹是沉驰先生的母亲留下来的,沉驰先生很喜欢它。”AI说:“蓝星夫人被感染后,一直由它陪伴。”
蓝星夫人正是沉驰的母亲,霓雨之所以知道她,是因为她是特种作战总部上一任统领,亦是“炽鹰”上一任总队长,一位美丽而异常强大的女将军。
在还是一个孩子时,他就听说过蓝星夫人的赫赫威名,对这样一位女性非常憧憬。
然而四年前,蓝星夫人在前往西部边境指挥作战时,不幸感染病毒。
更不幸的是,基因匹配不成功。
据说,她是在极为痛苦的衰变中迎来了生命的终点。
“为了让蓝星夫人最后的日子不那么难过,沉驰先生找来了猎豹。”AI用一种平铺直叙的语调说:“那时它还是一只幼豹。蓝星夫人离世的时候还算安详,这都是它的功劳。”
霓雨心情有些沉重。
在这之前,他并不知道猎豹与沉驰,与蓝星夫人之间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当基因匹配结果出来时,沉驰身为统治阶层的一员——他的父亲是东桓军事集团的首脑之一——完全可以拒绝签字。
那样猎豹就不会死,而他将待在隔离器中,等待衰变的降临。
但沉驰最终接受了。
沉驰解释说,因为他是“炽鹰”的精英,而“焦岸”基地需要精英。
其实也许还有一种可能——沉驰想到了蓝星夫人衰变时的样子。
霓雨觉得,少将冷冰冰的外表下,或许藏着一颗有温度的心。
当夜,手术时间敲定,在七天之后的早晨。
003基地的夜空是看不到星星的,猎豹已经睡了,沉驰站在露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霓雨第一次上到二楼,主动靠近,站在沉驰身边。
沉驰侧过脸,眉心浅蹙,不发一语地看着他。
“先生。”霓雨的眼中盛着沉驰的倒影,“以后我替它陪伴您。”
第11章 手术
寄生手术发展至今,已经不存在人为造成的“医疗事故”,但手术的成功率仍旧只有70%。
三成人在术后死亡,原因是他们的基因虽然能与载体匹配,却无法实现实际上的融合。
用更便于理解的话来说,就是——他们比较倒霉。
这是不管科学如何发展,也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人们不得不将其看做自然界的选择。
就像400年前未知病毒突然降临时一样。
一成人命好,没有被感染,究其原因,是他们的基因更强,具有超乎寻常的抵抗力。而其余的九成人就没有那么好命了。
几乎所有即将进行寄生手术的感染者都很紧张,因为他们是否能够以寄生人的身份活下来,取决于运气够不够好。
霓雨却出奇地平静,但这种平静并不是毫无波澜的。
他的波澜来自于对猎豹的愧疚以及不舍。
短短的相处时间,他想,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聪明的坏家伙。
猎豹似乎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早上起来还在草坪上等他,看到他出现,就摆出奔跑的姿势——往常这个时候,他们都会在草坪上撒着蹄儿狂奔。
那样的日子,以后都不会有了。
霓雨蹲在地上,眼中蓄着一片水雾。
他伸出双臂,头一次温柔地抱住猎豹,脸颊埋在它的光洁发亮的短毛里。
猎豹困惑地“噢”了一声,当他松开它时,它用两个爪子拍住了他的脸。
“对不起。”霓雨说。
猎豹歪着头,圆圆的眼睛里,那金色的瞳孔像两枚宝石。
霓雨最后亲了亲它的额头,无比郑重地说:“我会活下来,你也一样。”
感染者和载体在手术前必须分开,医护人员前来带走了猎豹。霓雨一直看着它,直到再也看不见。
手术区的门关闭时,霓雨也没有看到沉驰。
不来了吗?
霓雨想。
药物被注入身体,意识快速模糊,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霓雨还在想,你不来和它道别吗?
寄生手术的原理是剥离原主的意识,然后移植到载体上,并通过一个繁杂的适应过程,让两套基因完全融合。
寄生人会具有兽态、人形两种存在形式。
手术从早上进行到下午,猎豹死去了,霓雨寄生到了它的躯体上。
“怎么样?”沉驰问。
“很顺利。”说着这样的话,医生脸上却仍挂着担忧,“不过手术顺利是百分之百,最后能不能活下来,得看他的运气。”
沉驰点点头,不再说话。
霓雨是在手术后的头一天夜里醒来。
以兽态醒来。
第一个瞬间,意识仿佛还没有彻底聚拢,他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被固定在隔离器中——这东西曾经束缚了他很久。
无菌监控室里灯光非常明亮,照在身上甚至是灼热的。他费力地撑了下身子,突然感到一种诡异的不协调感。
他好像……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
身体与隔离器摩擦发出的声响非常细微,却像密实的针一般扎入他的神经中,紧随而来的是来自身体各处的剧痛。
记忆如倒灌的洪水,他猛然明白,自己这是做完手术了。
视线一寸寸下移,首先看到的是近在咫尺的前肢。
他本能地咽了口唾沫,头痛欲裂。
医生告诉过他,醒来之后会经历一个身体排异期,或长或短,最痛的地方是头部,没有缓解的办法,只能硬扛过去。
“嗯……”
疼痛令他无法思考太多,身躯频繁地在隔离器中挣扎,头多次磕在冰冷的金属板上,砸出一声声闷响。
他知道,此时一定有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寄生手术就是这样,经历过这项手术的人连内心最深处的秘密都被扫描透视,从此再没有秘密和自尊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