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落(3)
一个棉花糖需要0.1金,陈每次将棉花糖放在小孩手中,都会告诉他们,云就是这种模样。
霓雨付了陈1金,“给我做个最大的,颜色最多的。”
陈大笑,“最大的也花不了这么多。”
霓雨说:“你就收着。”
五分钟后,七彩棉花糖做好了,陈别出心裁,做了个兔子头。
霓雨却皱了下眉,“兔子?”
在他眼里兔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佣兵管理处那肥头大耳的玩意儿就是只兔子。
小孩们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棉花糖,一路追着霓雨跑。
霓雨当着他们的面,一口咬掉了兔子的一只耳朵。
当即吓哭了跑在最前面的小孩。
霓雨抿住唇角,眼中涌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从棉花糖店往西走50米,有一家餐馆专卖牛肉盖浇饭。
霓雨走进去时还没有吃完棉花糖。
这家店生意很好,酱红色的汤汁比其他店浓稠一倍,肉是厚厚一大块,能够盖住小山一样的米饭。
不过那肉自然不是真正的牛肉,而是与牛肉口感一致的人工肉。
店里坐满了人,大部分是佣兵,霓雨有一瞬间的迟疑——是和这些臭熏熏的男人挤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还是另外找一家不这么拥挤的餐馆?
三分钟之后,霓雨在十二人餐桌仅剩的一个座位上坐下,面前放着接餐号牌,手里举着只剩半个脑袋的兔子棉花糖。
佣兵们朝他看来,他旁若无人,一个眼神也懒得给。
“新来的?”有人问。
“塞瑟队上的。”有人答。
活着从蛹虫洞穴出来的佣兵里有个小白脸儿——这消息看来已经传开。
周围的人全在议论自己,霓雨不悦地皱了下眉。
幸好此时牛肉盖浇饭送上来了,他眼睛一弯,埋头吃起来,左手仍旧举着棉花糖。
佣兵们的讨论只持续了一会儿,当店主将光屏调到“焦岸”基地专用频道时,大家十分统一地发出惊呼。
霓雨没有抬头,但握着勺子的手却顿了下。
出现在光屏上的是个英俊的男人,黑发黑眸,黑色的军装,肩上银色的星星昭示着他的身份——少将。
“焦岸”基地最年轻的将星,沉驰。
站在少将身边的是个穿着白色礼服的男人,浅金色的发,湛蓝的眼。
金发碧眼的美人几乎绝迹,至少097基地绝对没有。
佣兵们兴奋地吹起口哨,满嘴脏话,恨不得干掉少将,将美人占为己有。
唯一一个没有看光屏的是霓雨。
他快速将人工肉塞进嘴里,油腻的酱汁淌到了他的下巴上。
他听见臭熏熏的男人们叫嚷——那是少将的新婚伴侣。
“滋!”
凳子在地上撕出一道刺耳的响动,是霓雨站了起来。
难听的话短暂停歇,佣兵们的目光再次聚集在他身旁。
一旁的彪形大汉说:“你他妈撞着我了!”
霓雨举着兔子棉花糖一边向店门口走一边说:“因为你的汗很臭。”
路上随处有军人巡逻,霓雨直奔第20区而去,想要赶紧回到自己的住处,将身体浸入热水中。
基地的所有资源受军方调控,热水也不例外。
洗一次半小时以上的热水澡所耗费的电子货币,比刚才他吃的棉花糖和牛肉盖浇饭加起来还多。
但他顾不得这么多了。
只想洗澡,把沾染在自己身上的臭味都洗掉。
戈壁滩上的沙臭,蛹虫洞穴的尸臭,佣兵们的体臭……
统统都洗掉。
他讨厌臭味!
作战服被撕扯下,覆盖着半个背部的纹身终于露出全貌。
霓雨走入热水中,摘下玫瑰色护目镜时,轻轻吸了吸鼻子,右手极快地从眼角抹过。
那里有一滴还为来得及掉下的眼泪。
牛肉盖浇饭餐厅——
“操!”一个白人佣兵突然拍桌而起,“我他妈刚才就觉得那个吃棉花糖的有点儿眼熟,那不是刚和沉驰离婚的寄生人吗?怎么沦落到咱们这儿来了?”
第3章 挠痒抓
基地按照人口给每个家庭分配住处,人口多,住的地方就大,像霓雨这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家庭”,被分配到的就只有一个四四方方,类似集装箱的房间。
淋浴间与卫生间一体,就在房间靠西的角落里。
霓雨过去有泡澡的习惯,只要不是在外执行任务,晚上就爱躺在浴缸里泡澡,泡得实在舒服了,还会由人形变为豹形,惬意地困上一觉。
那时他的浴缸都比现在的住处大,这里没有浴缸,水龙头下只有个和浴缸形状差不多的便池。
热水浇在脸上,霓雨闭着眼,尽量不去想以前的事。
一旦想起来,就没完没了了。
水太烫,他转了个身,背对着水龙头,于是喷洒而出的热水全都泼到了他的肩背上。
那里有一片纹身,从尾椎一直延伸到蝴蝶骨、后颈,即便穿上衣服,也能看到蜿蜒的荆棘藤条。
荆棘锋利的刺绞碎了一只展翅的凤凰,它的羽毛和血肉像玫瑰花的花瓣一般散开、飘落,既残酷,又有种凌厉的美感。
但原本出现在那里的既不是荆棘,也不是凤凰。
所有寄生人在手术成功之后,身体的某个部位都会出现寄生纹路,那代表的是赋予他们新生的动物。
从寄生纹路出现的一刻起,寄生人就同时拥有了人与兽双重生命。
寄生纹路极似纹身,却并不是纹身。
寄生人的意识有时会受到寄生纹路的支配,做出一些违背人类常理的事。
医学专家们将这种现象解释为手术的副作用。
霓雨的手术非常成功,手术后的第三天,他的蝴蝶骨上就出现了寄生纹路,正是他所寄生的猎豹。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猎豹,金色的眼睛,细窄的腰,长而柔韧的尾巴,跑起来像一阵风,一道闪电。
就连叫声都和别的猎豹不一样。
霓雨见过它。
寄生手术是一项很残忍的手术,造福人类,却伤害动物。
四百年前,当平行宇宙的未知病毒经由物质互换通道传到地球上时,九成人类感染,被感染的动植物更是不计其数。
他们中的大部分直接死亡,另一部分成为变异人,被当时尚未崩坏的政府、军队绞杀,或者驱赶到人类无法生存的地方。
只有极少数人在被感染后既没有变异,也没有死亡,在隔离区苟延残喘。
后来,寄生手术出现。
科学家们将这极少数幸运者与健康的动物进行基因配对,能配对上的又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健康的动物被剥夺生命,用以承受人类的寄生。
一个被感染的人经过寄生手术活下来,就等于杀死了一只无辜的动物。
许多年以前,霓雨在执行清缴变异人的任务时不幸被感染,幸运的是,基因配对为他找到了那只拥有金色眸子的猎豹。
他活了下来,而那只猎豹死了。
不过现在他时常不明白,死的是自己,还是猎豹?自己到底算个人,还是算一只豹子?
绝大多数时候,他维持着本来的面目,以“焦岸”基地最强战士的身份战斗——猛兽类寄生人有比人类更高强的战斗力,在蛹虫洞穴那种地方,塞瑟这样顶尖的人类佣兵都无法应付,他却能够凭一己之力杀死巨蛾,最后让整座荒山倾覆;可有时,比如现在,他又觉得自己是只豹子。
他不记得自己以前这么厌恶男人们因为不洗澡而散发出来的汗臭。
事实上,在还没有被感染时,他与队友们同吃同住,对气味并不敏感。
他也不记得自己以前喜欢吃棉花糖。
那是小孩子才喜欢的玩意儿。
而他没有童年,还在地下避难所时,他就和其他同龄男孩一起在“无头”教官手上接受最严苛的训练。
他以前也不是特别爱洗澡。
比起牛肉口味的人工肉,他更喜欢浓稠的蛋白营养剂。
因为在所有摄入品里,蛋白营养剂最容易吸收。
一切奇怪的好恶都产生于手术之后。
那只因为他而死去的猎豹,一定是一只爱干净的猎豹。
霓雨抹了抹脸上的水,顺势探向身后,手指在纹身上摩挲。
他可能是唯一一个寄生纹路被覆盖掉的人。
因为寄生纹路意味着被支配,而他决不能被一只猎豹所支配。
这些荆棘纹身是某人的标志。
荆棘覆盖掉寄生纹路,代表他是那人的所有物。
给与他新生的猎豹不能支配他,只有那人才可以。
但三个月前,那人已经不要他了。
纹身传来轻微的痛感,他无意识地皱了下眉。
已经过去这么久,纹身没有理由还痛,此时的痛感只可能是幻觉。
当初被刺上这些覆盖寄生纹路的纹身时,他痛得几近昏厥。
他晃了下头,把发间上的水珠都甩掉。
水龙头开得过久,循环器发出红光警报,再过一分钟,热水就会转凉。
霓雨这才发现自己浪费了太多时间,进来这么久,居然还没有往头上身上抹清洁剂。
好在他从军多年,不像那些出生在基地的人般做事磨磨蹭蹭,一分钟已经够他将自己从头清洗到脚底。
在最后一丝泡沫被冲掉时,冷水兜头浇下。
他被冻得缩了一下,连忙将水龙头拧到一边。
房间保持恒温,霓雨没穿衣服就出来了。
不爱穿衣服也是手术之后才出现的新习惯。
躺下之前霓雨看了看自己终端里的电子货币总量,加上刚刚输入的一笔,现在一共有401金,如果待在基地什么都不做,一天的花销不会超过3金,如果像那些大手大脚的佣兵天天去找乐子,一晚上也许就得花掉300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