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笼]失忆梗
第一章
龙族以为敖丙身死怒而造反,造反之后,很快被天庭镇压。
天帝看着敖丙,说:“你虽曾入歧途,但好在未曾酿成大祸,朕不罚你,回龙宫去吧。”
敖丙急忙问:“陛下,那我父王……”
天帝威仪低目,看向那条纤细的小白龙,眼前似乎有故人旧影,又好像什么都不是。
他沉声说:“敖广盗窃灵珠,触犯天条,又领龙族不守东海,犯谋逆大罪,当入斩妖池受三万七千六百三十三回抽筋扒皮之苦,待他反省自身,偿还罪孽,便散去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敖丙眼中含泪:“陛下,父王只是……只是误得了敖丙身亡的消息,才犯下如此大错,敖丙愿替父王受过,求陛下……”
天帝事务繁忙,无心再理会这条小白龙。
灵珠已归正位,此事,便就此作罢了。
天帝在太微玉清宫中忙碌了几日。
龙族谋反是件小事,天帝早忘却了。
可几日后,天女却说:“陛下,那小白龙还在殿外跪着,要派天兵轰走吗?”
天帝皱了皱眉,觉得这小龙实在固执得有些恼人:“让他跪,什么时候跪累了,什么时候送他回龙宫。”
龙族谋反这等大罪,他肯饶过敖丙一命,已是格外开恩,这小龙怎么还不识好歹。
又过了几日,天女来报:“陛下,那小龙昏过去了。”
天帝想起少年小龙那张清俊执拗得有些熟悉的脸,无可奈何:“送去偏殿,请仙医。”
这小东西到底怎么回事?
怀揣着疑惑,天帝恍惚了片刻,鬼使神差地说:“敖广在斩妖池中,受劫几次了?”
天女说:“才七次。”
天帝说:“朕去看看,敖广到底怎么养出个这么固执的小东西了。”
斩妖池上方,八道锁链囚困着一条白龙。
雷电斩落,痛得白龙歇斯底里地挣扎嘶吼,鳞片破损,鲜血淋漓。
天帝对监刑秋神说:“先停了吧。”
雷电停息,锁链散开,那条白龙坠向地面,化作一个白发如雪的男人,一身鲜血苍白着脸,重重落在了斩妖池中央的刑台上,苍白的手指落在水中,池水里便散开了血花。
刑罚才过七日,龙王却已奄奄一息,沉沉地昏死在刑台上。
天帝低头,看着斩妖池中那张被鲜血和白发模糊了的脸,心中骤然一痛,竟忍不住伸手,差点触碰到那张妖颜。
偏偏这时候,昏迷的龙王沙哑低喃出声:“天庭……不公……于我族……于我儿……不公!不公……”
一行晶莹的清泪从紧闭的眼角溢出,冲破脸上的血污,缓缓淌进了斩妖池中。
天帝收回了袖中的手,淡淡道:“等敖丙醒来,让他们父子相见,把该说的都说完,就不要再挂念了。”
仙人无情,无欲,无念,无凡心。
这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在太微玉清宫中掀起半点波澜,只有天帝自己听到了,那个回荡在他梦中的声音。
那条白龙,沙哑的声音泣着血,一声一声质问着:“不公……天道……不公……”
天帝在鸿钧老祖座下修行,历一千七百五十劫,早已历练至无心无念,众生众爱之境,又怎会,一夜一夜记挂着条妖龙嘶吼的不公。
天帝仰头看着九重天上的星辰,问虚无之中的鸿钧老祖:“天道,可有不公?”
可鸿钧老祖早已遁出三界外,无法再回答,当年他座下那个小童子的问道声。
天女奉上醒神助修的仙露:“陛下,您已许久不曾歇息了。”
天帝说:“斩妖池上的刑罚,停几日吧。”
天女轻声提点:“陛下,这不合刑规。”
天帝说:“总不能让敖广这样鲜血淋漓地和他儿子道别。”
修道之人,求一个不欺天道,不违本心。
可他不忍……他不忍……
天帝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清气:“去吧,现在就停下。”
第二天,天帝忍不住又来到了斩妖池。
酷刑已经停下,那条白龙躺在刑台上昏睡着,银白的龙尾垂在池中,已经无力全部化作人形。
行刑官早已全部褪下,天女去偏殿中接敖丙前来与他的父亲道别。
天帝无欲无念的心轻轻颤了颤,俯身捧起龙王的手,那只手上的指甲已经在酷刑的挣扎中尽数折断掀起,五根手指血肉模糊。
天帝轻轻吹气,那伤口便迅速愈合,恢复了原来修长白皙的模样。
龙王模模糊糊中感觉有人在给他疗伤,苍白的眉心微微紧蹙,眼睛好像是睁开了,却雾蒙蒙地看不清东西。
他沙哑着说:“多谢仙官好意,可我不必治了,重新裂开的时候……更痛……”
天地未曾察觉到龙王双目不能视物,只是说:“一会儿你的儿子会来与你告别,如此模样,不妥。”
龙王想,那确实不妥。
他的丙儿,不能在他这里受惊吓。
那便……治一治吧。
敖丙被天女带到斩妖池,见到父王承受酷刑后苍白虚弱的模样,摇摇欲坠地跪倒在地,眸中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父王……孩儿不走,父王在此一日,孩儿就在太微玉清宫外跪一日……定要……定要求陛下开恩……”
龙王其实看不见他的丙儿了。
他伸出手,却没有扶到儿子的肩,只好怅然若失地收回来,轻轻摇头:“丙儿,没用了。昊天大帝历一千七百五十余劫,早已洗净七情六欲,他是神,天上的神,是没有心的。”
站在帘后的天帝欲言又止,觉得这龙王好像在骂他,可他又找不到证据。
敖丙不肯走。
他脾气温润性情天真,自幼被管束的严格又被宠溺得单纯,却又一股子倔气。
他决定了的事,就绝对不肯走。
龙王低声说:“丙儿,这是命。是父王的命,是龙族的命,可这……不该再是你的命了……走吧,龙族不再束缚你,丙儿,你自由了。”
天帝对天兵点点头,强行把敖丙押出了南天门。
龙王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倒在了刑台上。
天帝下意识地冲过去,等到把人抱在怀中,才恍惚察觉自己到底做了一件多么有失身份的事。
可是来不及了。
他抱着一条罪孽深重的龙,龙的身体很凉,冷冰冰地透进骨头里。
银白的发垂在苍白的脸上,看上去脆弱得沧桑。
龙妖可活九千岁,那敖广如今,活过多久了?
天帝心中一阵颤抖,竟觉得有些慌了。
十日,天帝未曾再来过斩妖池。
他在太微玉清宫中闭关修炼,谁都不见。
天帝并非寻常建功立业才得封此位的仙人,他能被鸿钧老祖信任,掌管天宫,便是因他无半缕私欲,无片刻凡心。
若心动,若欲生,他便不配再做三界君主。
气息运转大周天,天帝缓缓收拢掌间仙气,朦胧的心魂之海中,竟又缓缓淌出一方海,白龙的长尾若隐若现地摇曳在天海云雾之间。
流光溢彩的鳞片盈着氤氲仙气,没入惊涛之间。
天帝气行受阻,整个太微玉清宫都一阵震颤。
三界的君主睁开眼睛,强行驱逐心中杂念,将心魂回归一片清明。
斩妖池上的刑罚仍旧日复一日地执行着,被锁链囚困的白龙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龙鳞,又是一身鲜血淋漓。
出关后,天帝没有再去斩妖池,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做。
敖丙仍跪在南天门外,深深叩头,求那位无情无欲的上仙,饶恕他的父亲。
哪吒踩着风火轮飞过,气冲冲地要把敖丙拉起来:“敖丙!你跪在这里干什么!”
敖丙仰起脸,失魂落魄地低喃:“哪吒,人真的……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吗?”
哪吒斩钉截铁地说:“当然能,敖丙,命运算个屁。”
敖丙紧紧抓着掌心滚烫的手指,像是抓着最后一缕决绝的希望:“龙族的命运……也能改变吗?”
哪吒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小魔王,看不得敖丙这副魂魄都被抽走的苍白模样,使劲儿把人拉进自己怀里,坚定地说:“能,敖丙,就算天塌下来,我们也能把天烧没了。”
敖丙的心,放下了。
哪吒是对的,他不能……不能像个孩子似的,永远等待,永远被安排着过完一生。
龙王已不知日子过了多久。
为了减轻抽筋扒皮的刑罚苦痛,他不得不把自己的意识封存在元神之内,竭力断绝着一切感知。
太痛了,太痛了。
幸好……幸好这种痛,他的孩子,不必和他一同承担。
天帝轻轻敲着桌案。
三万七千六百三十三回抽筋扒皮的酷刑,要行刑很久,很久。
比起他与天地同寿的日子,或许只是弹指间,可他却觉得,这场煎熬,久得好像永远都不会结束。
他会在每一天日出月升的时候,想起那条白龙仍在受刑,闭着眼睛,流着泪,梦魇中控诉着天道不公。
天帝深吸一口气,或许,他又该闭关了。
这时,天兵匆匆来报:“陛下,敖丙冲进了斩妖池试图劫狱,已被监刑官拿下。”
谁都没想到敖丙会劫狱,敖广从剧痛中挣扎着醒来,便在刑台上对着天帝跪下:“陛下,吾儿年少不知轻重,请陛下恕罪!”
天帝说:“劫狱是重罪,按天条惩处,应当抽去敖丙龙筋,打入畜生道。”
龙王挣扎着向前,痛楚慌乱着祈求:“陛下……吾儿应受之罪,由我一力承担,陛下……陛下……敖广有罪……有罪……陛下……求陛下……让我替代……”
天帝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银发披散的妖龙,那袭白衣垂在斩妖池里,纯净得像个旖旎的梦。
他在何时曾梦见过这样一个人?
天帝缓缓俯身,在斩妖池的刑台上,托起了妖龙的脸。
龙王顺从地抬起头,帝王身上的仙光映得他看不清那张脸,是否还是千年前的模样。
天帝说:“朕可以饶敖丙一命,但朕想听你说说,朕是否曾经见过你。”
龙王低低地笑着,无声地泪落在斩妖池里。
他们之间的故事,何止是相识呢。
千年前,如今的昊天大帝还未修成正果,差着最后一场情劫。
于是,东海之滨妖兽聚集之地,他们遇见了彼此。
龙王仍记得那天晚霞落下的光晕,昊天那身仙气浸润着他每一片龙鳞,好像便是传说中的机缘,命运让他遇见昊天,让他知道仙人是什么模样,让他以为,他们或许可以厮守几千年的时光。
天帝手中用了一点力道,仙气缓缓灼伤了一点皮肤:“说。”
龙王沙哑着说:“陛下忘了,当年龙族奉命将妖兽镇压在东海龙宫之下,便是……便是陛下的旨意……”
千年了,他在幽深到不见一丝光亮的深海中,煎熬尽了千年的时光。
那些遥远的情谊稀薄得像一缕薄云,哪怕只是在心中有刹那的念想,都觉得是在自取其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