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下山【日月】(6)
“哦?”谈无欲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也不伸手去接,又问道:“是何种法门?”
“唔……”八趾麒麟有点心虚的答道:“黄帝素女双修之法……”他有点不敢去看谈无欲,颠三倒四、自顾自的絮叨道:“这法门能炼精化神、还精补脑,你们功体一阴一阳、正能相配,若是修习此法,不出百年,定能脱胎换骨……只不过是种法门罢了,对你们都有益处,徒儿何必多想?就是你委屈些……”
谈无欲又是许久没说话,半晌后才幽幽地道:“师父怎么不去和他说?”
“你若同意了,他自然肯。他又不吃……”八趾麒麟把个“亏”字硬生生的吞了下去。
“未必见得吧。”谈无欲的脸上还是不动声色,他向八趾麒麟行了个礼道:“夜深了,师父也该就寝了。徒儿不送。”
八趾麒麟拿他没有办法,只得把书册放在桌上,从善如流的退了出去。
谈无欲远远看着那册书,凤眸内的一切情绪都被微垂的睫羽掩住了。
八趾麒麟把同样的书拿给素还真的时候,见他大徒弟脸上向来挂着的笑竟僵了一下,他不可置信的使劲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应该是老眼昏花了。
素还真的嘴角瞬间又挂上笑,这笑中甚至带些轻佻,他并不说修与不修,而是笑嘻嘻地反问:“有这样好的法门,师父自己为何不修?”
“我又没有你这样好的命,有这么个不藏私的师傅!”八趾麒麟见他徒弟挑着一对涡眉望着他,摸摸鼻子又道:“我更没有你这样的好运,有个功体修为处处与你相配的师弟……你小子就偷着乐去吧!快拿着书!”
“师弟……”素还真沉吟了一声,面上笑容一敛摇头道:“我不能收。”
八趾麒麟怎么也没料到,这事竟让谈无欲说中了,他百思不得其解,急得跺着脚问道:“为何啊!你师弟又不是女人,又不需要你为他负责!”
素还真看了他一眼,也不答话,只道:“夜深了,师父也该就寝了。徒儿不送。”
八趾麒麟被一模一样的话请出了门。他站在院子里望着高天晓月长长地叹气,越想越是不解、越想越是气闷,干脆眼不净为净,一拍屁股下山云游去了。
这个晚上,素还真和谈无欲都整夜没睡。
他们隔着一面墙壁,在各自的屋里着魔似的推演对方的命盘。四柱八字金口诀,紫微斗数化飞星,一遍又一遍、一种又一种,天干地支、二十八星在手下飞速的演算,可都是没有、没有、没有,无缘、无缘、无缘。
他们在对方的命盘里看不到自己,素还真看到谈无欲的命盘是天同太阴在子宫坐命,属月生沧海格,六亲缘浅,脱俗离世、仙缘极重;谈无欲测到素还真的命格乃是日丽中天,太阳庙旺在午宫坐命,必定受万人敬仰、百世尊崇……且命中有一子。
……命中有一子!谈无欲猛地抬起头,窗外晨光熹微、朝阳初升,他觉得阳光好刺眼,晃得人双眼发黑、头痛欲裂。他极慢地脱力般伏倒在星盘上,宽大的袍袖像一瓣落花,哗啦啦,水晶算筹落雨似的跌落在地上,似一场花落水流。
第八章 他生缥缈此生休,一身孤注掷温柔
飞红万点愁如海,春去无踪。
就这么延捱到了夏天。素还真的功体至阳,夏天阳气上升更加剧他的苦楚、令他分外难过,日日都觉得有座万斤重的大山压在肩上,要将他全身的骨头碾成粉尘。可他仍是云淡风轻,脸上毫无困顿之色,依旧风采卓然,行动坐卧都是一派从容。
谈无欲倚在花树下看书,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中桃花却是入夏才落。他读完一册,合了书本闲看落花,只见几点干涸的血迹混在满地的桃瓣中。他面无表情的望了一会儿,突然觉得疲惫极了,那血迹的颜色刺得他双目生疼。
“无欲……睡着了?”
谈无欲闭着眼睛,感觉到那人的呼吸慢慢地贴近,温热的鼻息拂在自己脸上,带着莲花幽雅的香气,他的手被他握住,隔着衣袖温柔地摩挲。融融天气、脉脉情丝,就这么睡过去、就这么梦一场,不好吗?
可谈无欲偏不,他咬着牙睁开眼,低声斥道:“素还真,离我远些。”
素还真只是笑,他退开了些却仍拉着他的手不放。
既然注定无缘,何必徒增牵系?漫天飞花中,两个人的心思细密的转着,默契于心又连番试探,极压抑又极渴望、极真切又极悲凉。
天气越来越热, 日沉月升,又过了一日。
素还真在亭中抚琴,他的境况越来越糟,谈无欲看在眼里,却什么都没说。谈无欲一边听曲,一边望向天边的流云,见云相变化万千、忽然心中一动,站起来便往自己屋里走。
“师弟这就回房了?”素还真双手按弦,笑着道:“我日前谱了首曲子送你,还未弹给你听。”他望着谈无欲头也不回的背影,只是苦笑。
谈无欲在万册书卷中翻出了那本《观云相》,这书是绝代高人号昆仑所赠,占卜天机、洞观人世,无一不灵、无一不验。它本是用来度天时、测国运、算时局,可谈无欲这次动用它,却是为了去卜测一个荒唐无聊的小事——素还真的姻缘。谈无欲觉得自己如同入了魔障,他一刻不停地布局排星,双手一直在发抖。如果结果不一样……如果结果不一样的话……
二十八星以另一种方式重新排布,谈无欲打眼去看,天同星在夫妻宫、兼有天喜红鸾,命主身带情劫、生有一子……一模一样的结果,更添了“身带情劫”四字,原来他早有命中注定之人。谈无欲面无表情地跌坐在蒲团上,屋外传来素还真泠泠淙淙的琴音,缠绵缱绻、无限深情。谈无欲茫茫然地听着,觉得他们两人都很可笑、又很可悲。
“锵”地一声,似是琴弦断了。谈无欲打开门,见素还真伏在琴上,整个人已昏阙过去,琴台旁汪着一大口黑血。谈无欲走到琴台边站定,丝毫没有要去搀扶他的意思,只是定定的看着,他看见崩断的琴弦,看见蜿蜒的血迹,看见月光在素还真的白衣黑发上万般留恋的照拂。呆立半晌,谈无欲终于幽幽叹了口气,他极小心地俯下身,把唇很慢很慢地凑到素还真鬓边,呼吸里都是莲花的香气,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儿。他闭上双眼,把冰凉柔软的唇轻轻贴在他师兄绒绒的发鬓上,谈无欲的睫毛颤抖着、像翩然翻飞的蝶。一点水色在他上挑的眼角悄悄隐现,转瞬又不见了。也许那只是一抹如水的月光。
“师兄……”他磨蹭着他的发鬓,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好像惊觉自己流露了太多情绪,他蓦地睁开眼,急急向后退了一步。月光照在谈无欲苍白的脸上,像是眼见着结上了一层霜,他又恢复了淡漠疏离的表情。谈无欲再不去看昏迷的素还真,转身离开了小亭,如同他从未来过。
素还真醒转时发现自己仍在小亭内,不由松了口气,他最不愿让谈无欲看到他如此狼狈的模样。他抚了抚自己的鬓角,觉得有种莫名的气息萦绕不去,转而又觉得是自己胡思乱想。
这一夜,素还真从后山沐浴归来正要就寝,却见枕上放着一册书。他看着那书,百感交集。
等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有盏茶功夫,也许已过了数个时辰,笃笃笃的敲门声终于响起来。素还真打开门,谈无欲披着外衣站在门口,头发上还残存着水气,只随手挽了一个髻,他淡然地走进门,随口问道:“书看了?”
素还真掩上门扉,口中含糊地应了一声。他想同谈无欲说些什么,又觉得什么都是废话。就如同小时候他们总是一起沐浴,却在某一天默契的分别前去,他们实在是太了解对方了。但正是因为这种默契和了解,他们之间有很多话都没有说、很多话都没有明说——之后也再来不及说。
“看了就好,那开始吧。”谈无欲背对着素还真站在床边,语声极为镇定平淡,他伸手去拆自己的长发,可那修长细白的手指竟解不开一个简单至极的发髻。他有些窘迫,但越是窘迫手指越是发抖,他把心一横索性发力去扯。
“我来。”素还真摁住谈无欲的手,把那双冰凉的手握在自己掌心捂了捂,牵着他在床沿坐下。谈无欲的一头青丝被耐心细致的梳理,发香水香、袭人欲醉,素还真用手指缠着他的一缕头发道:“师弟的头发这样美,扯断了岂不可惜?”
谈无欲无心与他瞎耗,强自忍耐了一会儿,转身道:“好了,快些开始也好快些结束。”他把自己的外衣丢在地上,伸手去拉素还真的外衣,仍是解不开,他心下恼怒,直接指上用力,将衣服唰啦撕成两半。
两人身着贴身内衣相对而坐,素还真见师弟没了动作,便接着动手去解谈无欲的内衫。谈无欲挡住他的手道:“不必了。”素还真愣了一下,转去解自己的内衫,谈无欲赶忙说:“你也不必!”他向后仰躺在枕上,闭着眼睛不去看素还真,又道:“把灯吹了。”
一片黑暗中,谈无欲感觉到素还真伏在他身上,呼出的气息拂在他颈畔,他想发抖、想喘息、想紧紧抱住他,可是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用力抓住身下的被单,指甲隔着丝缎刺进手掌里。
他生缥缈此生休,一身孤注掷温柔。
注定满盘皆输,何妨孤注一掷?
第九章 多情何必关风月,咫尺天涯两难堪
静夜无声,呼吸声大得像是狂风呼啸,谈无欲甚至能听见自己血管里血液急速流动的声音,如同惊涛骇浪。他虽然闭着眼睛,可素还真的一举一动却都能在他脑海中清晰的引显,他知道他贴近他的唇,他知道他想吻他。
“不要,”唇瓣划过唇瓣,像两片分飞的花,火热的唇落在白皙的颈侧,谈无欲偏过头说:“……不必做那些无用的事。”素还真贴着谈无欲的脖颈没答话,他知道师弟用这种冷淡的态度一次又一次的告诉他,这只是个法门、不带任何感情。
“行了,你……”谈无欲拉开素还真的手,极私密的地方被人反复按揉抚摸,即使那触碰再细心再温柔,也还是令人难以忍受。
“这怎么行,你会受伤。”素还真抽出手,又挖了些膏脂,仍向那处探去。
不一会儿,谈无欲又一次拉开他的手,重复道:“行了。”
素还真长长叹息了一声,“你这是何苦……”
谈无欲并不容他把话说完,咄咄逼人地抢白道:“我说行了就是行了!不过是个法门,你快些吧!”
不过是个法门……若这不过是个法门又何必这样不厌其烦的重复?若这不过是个法门又何必如此抗拒体贴温存?都是在自欺欺人。素还真停了动作,只是望着谈无欲,见他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在这样相近相亲的时刻,竟满是漠然和不耐烦。他的皮肤白到透明,淡青色的血管从脖颈蜿蜒而下隐没入领口,素还真不知道那里面的血液是不是也是冷的,冻得人心寒。
“你……”谈无欲见素还真不再动作,不由一阵疑惑忐忑。他心里百转千回的捉摸,惊觉自己竟从未想过素还真也许不愿与他有肌肤之亲。世间爱怨生疑、大抵如此。越思越想越是尴尬,他羞愤交加强笑了一声,拼命压抑着浑身的颤抖,咬着牙讽刺道:“难道还要我求你?还是要我就这么回去?”
在极近的距离里,素还真听见谈无欲的牙关止不住发出咯咯的撞击声,他的薄唇紧紧抿着、绷成一条冷硬的线。素还真知道师弟气得发抖,像谈无欲这样高傲的人,今日主动前来已是极限,若他如此放下身段、自己还不领情,照师弟的脾气,他俩必定得有一个横着出去。可素还真不甘心,他想要的更多:他用十年来牵住他的手,便再能用二十年让他习惯他的拥抱,再用五十年去试着吻他,再用百年、千年去缠着他……他并不介意等,他知道自己等得到。总有一天,他能水到渠成的拥有他,情之所至、肌肤相亲,而不是以可笑可悲、自欺欺人的双修的名义。真是好不甘心!他们的感情被如此揠苗助长,对素还真而言比烈火焚身、骨碎神消难受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