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下山【日月】(3)
“难道封正没成、紫龙死啦?”春花打断小苏先生的话,跳着脚捂着耳朵道:“我不听了、不听了。”
“非也、非也,”小苏先生拍了拍春花的头,接着说:“紫龙的有缘人是个素衫青年,那人见了紫龙,既不叫他龙、也不叫他蛇,竟称他为好友、与他聊起天来。紫龙万般无奈,只得日日去找这青年,后来干脆赖在他家不走,只等封正。这一等就是五十年,素衫青年由青春年少变得白发苍苍,他没娶妻、没生子,每日只与紫龙作伴,弹琴吹曲、同吃同睡,比待亲人还真诚、比对情人还亲昵。乡里乡亲都说青年和一条可怕丑陋的蛇生活在一起,都离他远远的。紫龙本是有怨气的,竟平白在世间耽误了许多年,可是越到后来他越觉得、在青年身边的日子,比天上更快乐。有一天,垂垂老矣的青年抱着紫龙的蛇身道:好友,是我自私、可我真的舍不得你,现在时候到了,你去吧。他喘了口气望着紫龙一字一句地说:你、是、龙、啊……一霎时电闪雷鸣、风云变色,紫龙腾空而起、万龙俯首。可是紫龙连看都没看来接引他的云集冠盖,冲回青年身旁第一次在他面前显露人身,真是风姿特秀、举世无双,可是青年此时已经看不到了。”
“他、他为什么看不到?”来福有点茫然地问。
“呆子!他死了,他死了啊!”春花的眼泪噼里啪啦的掉下来,抽抽噎噎的哭起来。
“傻孩子,怎的哭起鼻子来,只是个故事罢了……”小苏正忙着安慰春花,又听一阵喧闹声从村口传来,却是村长带着十几个猎户扛着一条巨蛇的尸体走进村来,打头之人的猎叉上举着一个磨盘般大小的蛇头、蛇头之上还长了个红色的肉瘤。他心下一惊,将手掩在袖子中掐指一算、暗道不好,忙收了卦摊儿将二童送回家、又千叮万嘱晚上万不可出门。
是夜,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滚雷闪电将村里的田地劈得四分五裂,呼啸的风中仿佛有个恶狠狠的声音嘶吼着:“还我命来!还我命来!”寄放村长家的巨蛇尸体在平地惊雷中幻化成了千万条小黑蛇,密密麻麻爬满了村中人家的窗棂户牖,嘶嘶地吐着鲜红的蛇信扭动着向屋里钻。村里人吓得够呛,一家人抱在一起哭天抢地的流泪悲号、束手无策。谁知,那小蛇虽疯狂的向屋里钻,但好似惧怕着什么,冲破了窗户门板却不敢再向屋里爬、只盘踞在门窗边,无数双血红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吓得屁滚尿流的村人。人与蛇就这么僵持了一宿,待到天光乍破、云收雨霁,那些小蛇被阳光一晃、霎时变成了点点腥臭的黑血。村里人惊魂甫定,这才发现每家每户的墙根下都不知被谁撒着一圈雄黄、使那小黑蛇不敢进犯。
村长经此一夜方知道闯了大祸,赶忙让人请道士前来做法,一连请了三个道士,两个被巨蛇的怨鬼魇得昏迷吐血,另一个连声道:“救不了、救不了!”转身就要走。村民们千求万拜,这道士才叹着气道:“这大蛇修行了几百年,头上已要长出角来,这时被你们杀了、哪里能善罢甘休?它要你们全村的人偿命,贫道也是爱莫能助啊……”
“道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村长已经吓得胡言乱语,只是一个劲的磕头:“道长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我们全村百多条性命、都指望道长了!”
“无量天尊。”这道士打了个稽首,思索道:“这事若要善了,必得找个人来说情……龙乃万兽之首,这大蛇又心心念念想要成龙,若能求得神龙怜悯、下降说情,这事许是还有回环余地。可是龙族骄傲,要招请神龙谈何容易?何况我的道行尚浅、怕是请不来……”
“请道长做法请来神龙,救救我们!”大人哭孩子叫,村民们跪了一地、连声哀告。
“也罢……”这道士倒有一副仁义心肠,咬牙道:“我便尽力一试,是成是败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日落之时,道士焚香点烛,祷告上苍、恭请神龙。村里百多口人在道士身后跪了一地,连大气也不敢出,都知道是生是死就在今夜。这道士心里亦十分忐忑、满头是汗,招个神卒鬼差的他还有谱,但是请神龙下降他还是头遭,只怕请来的是蛟螭虬虺、徒添笑柄。请表已烧,空气犹如凝结一般,云不聚、风不动,眼见着日头一点一点落下山去,众人心里也越来越凉。
就在太阳的最后一缕光被西山遮住时,东方天际猛地打了个炸雷,随即风起云涌,云气如被煮沸一般在天边席卷奔流,众人只能看见云气九聚九散,九重天上一道紫色光影遮天而来,九道闪电随行左右,那紫光在空中疾驰,每降一重天便有一声惊雷随响,威能赫赫、声势惊天。众人哪里见过如此阵仗,都是目瞪口呆,那道士更是大惊失色,不知自己请来了何方神圣,只能强摄心神,不停地磕头祷告、念念有词。
眨眼间,又是一道惊雷,雷鸣电闪间一个龙影在云间隐显,只听一声龙吟、那龙从云间俯冲而下,潇洒至极、华丽无匹,他半眯着一双金色的眸子,慵然口吐人言:“凡人,请吾何事?”
“紫龙!”跪在人堆里的来福和春花惊得叫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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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龙!我是星矢啊!!!
第四章 故人寂寞悉书典,新人结发忆梳头
“想不到素某一封请表,竟得龙首亲身下降,实在是令在下受宠若惊。”小苏先生向化成人形的紫龙行了个礼,笑着道:“龙首遣座下四锋前来也就是了,这般法驾亲临,惊得做法的道友直挺挺地昏厥过去、吓得那黑蛇立时自戕散了魂魄,真真是过于……华丽无双啊……”
“哈!”紫龙化身的青年笑了一声,浑身的珍珠宝饰随着他这一笑微微发颤、映得陋室内明光跃动,真正是蓬荜生辉,“疏楼龙宿行事向来如此。何况吾本就不是为救人而来。”
“那是为何?”
“为看戏。”疏楼龙宿用扇子遮住他那张风华绝世的脸,只露出一双明亮摄魂的金眸,斜睨着小苏先生道:“看看汝——昔日被誉为不世之奇才、天下闻名的素贤人,如今是怎样落魄困窘,在穷乡僻壤隐姓埋名。”
“惭愧惭愧。”小苏先生只是笑,好像根本没听出这话里的讽刺挖苦。
“啧。”疏楼龙宿在屋里四下打量了一番,随手用扇一指,一架覆着柔软皮毛的躺椅凭空出现,他歪了身子斜倚上去,摇着头道:“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
“失礼失礼。”小苏先生面不改色,仍是笑着问道:“龙首可找到那有缘人的转世了?”
“找到了,竟入了道门、与汝等做了道友,沾染了一身的穷酸劲儿。”
“可喜可贺,不知拜在哪个洞府、谁的门下?”
“不过是个小山头,怎能与天山半斗坪相比?”龙宿一双金眸又闪烁起来,盯着小苏先生挑眉笑道:“贵派风头正劲,道门中谁不知道尊师弟修升仙道已有大成,渐臻太上忘情之境,白日飞升指日可待。”
小苏先生眉心一跳,脸上仍笑着,那笑容却渐渐生出苦涩之意。
龙宿见状大笑了几声,不无恶意的摇着扇子讽刺道:“听吾家老道说,修升仙道修至忘情,若非是发了大愿、便是死了心,对人间世再没什么留恋。不知尊师弟是……”
小苏先生脸上总挂着的笑终于褪了下去,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半晌没有说话。
“吾有几个问题想请教素贤人,”龙宿从躺椅上极优雅地站起来,满是戏谑的眸子比桌上的烛火还亮,“世人都晓得《道德经》五千言,那么请问《南华经》多少字?《冲虚经》多少字?《易经》又有多少字?”
“这嘛……”小苏先生微微一愣,即便他能将这些经典倒背如流,可有怎么会去数它们的字数?
“《南华经》八万零四百字,《冲虚经》三万零七百二十四字,《易经》上经三十卦两千两百五十二字、下经三十四卦两千七百六十四字。”
“龙首果真博闻强识,素某佩服。”
“不必佩服吾,”龙宿一挥衣袖收了躺椅,故作漫不经心地说:“五十年前吾在道门大会上见到了尊师弟,是他告诉我的。”
“……他……”一个人到底有多寂寞,才会去数书上的字?到底要数多少遍才能数得这样清楚、这样精确?小苏先生觉得自己心口剧痛,喉头一阵腥甜往上急涌,嘴里都是涩然的滋味。
“能见到素贤人如此的表情……哈!这一趟实在值得很。”龙宿促狭地眨了眨眼睛,随即潇洒地转了个身、刹那间消失了。
“小苏先生!小苏先生!”门板被死命地拍着,吱吱嘎嘎、瑟瑟发颤,小苏先生扶着额打开门,门口只站着来福一个人,哭得满脸都是泪,“小苏先生,春、春花她……嫁人了!她嫁给别、别人了……”来福一边抽气一边哭诉,说完这几个字、整张脸都憋得发红。小苏先生叹了口气,把来福轻轻搂在怀里。
“你、你怎么不惊讶?”来福从小苏先生怀里抬起头,见他毫无诧异之色,突然福至心灵地嚷道:“你早、早知道了?”
“唔,前几天村长拿着他孙子和春花的八字来找我合婚……”小苏先生伸手去抹来福脸上的泪,却发现怎么也抹不尽,“说是一则村里遇了怪事、该冲冲喜,二则看上春花聪明伶俐、要早早抬过门当孙女养。”
“你……你……我……”来福哽咽了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他很想埋怨小苏先生,却又觉得无从怨起,只得狠狠跺了跺脚,扭身跑远了。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媒婆一边帮小新娘梳头一边说着吉祥的话,春花红着脸、低着头,她还太小,并不知道要怎样做别人的妻子。村长的孙子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和来福一样傻?一想到来福呆头呆脑的憨样,她不由轻轻笑了一下,又突然间觉得有点难过。这一点点的难过,在众村人嬉笑欢喜的情境中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来福猫在春花家篱笆旁的树窠子里,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似的落个不停。他使劲眨了眨眼、偷眼向院里打望,只见春花的小脸和她身上的喜服一样红,像个惹人喜爱的大红苹果。但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春花的眉眼,那一团团的红在他眼里又模糊起来。春花今天就要嫁给村长的孙子作童养媳了,可是小苏先生明明说他和春花……来福用脏兮兮的手抹了抹眼睛,这才发觉小苏先生并没有说过他能娶春花这样的话,原来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来福愣了一会儿,风吹过他哭花的脸,扎扎拉拉的疼。
小苏先生远远站在来福身后,脸上带着一种平静的悲悯。他并不后悔没早些告诉来福他与春花无缘,起码在今天之前、那孩子不必屈着自己的心。他太清楚日日提心吊胆害怕失去的滋味儿,那滋味能逼得人发疯,窥破天机换来的不是平安顺遂、而是惶恐不安。在天道之下,世人不过是蝼蚁,自以为能掌控命运的蝼蚁比悟透天机的蝼蚁幸福得多。小苏先生走过去,把哭累的来福抱在怀里,摸着他的头道:“不过是一时的伤心,会好的……很快你就都会忘了……”他虽这么说着,却不由在心里反问自己,真的能忘了吗?真的忘得了吗?媒婆的梳头歌又随风传来:“一梳梳到尾……”
“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