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不能事务所(3)
他端起茶杯晃了晃,淡淡的红色映照在洁白的瓷杯内壁,折射出粼粼奇异的微光,犹嫌色泽太鲜艳似的,重新添了些水,直到那缕红色完全化在水中,热气消散,颜色稀释得几乎透明才罢休。
段回川以指代笔,伸到茶杯里沾了点水,迅速在唐锦锦白净的额头上画了个小圈,连添数笔,汇成一道简易驱邪阵,原本安静沉眠的姑娘随着阵法的形成浑身颤抖起来,嘴唇张合,不断地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
外面的唐罗安听见动静,着急地来回踱步,忍不住想掀开帘子一探究竟,到底还是忍住了。
丝丝黑气裹挟着若有若无的幽碧色,不断挣扎着游走在唐锦锦面庞之下,如同林中老树般,蔓延出无数细如毛发的根须,牢牢抓着泥土,汲取养分。
然则再粗壮的参天巨木也有雨打风吹去之时,更何况诅咒的能量如无根浮萍,终究抗拒不过法阵强大的吸引力,自眉心被连根拔出,直至她的脸色重新恢复正常人红润健康的状态,再也瞧不见一丝阴厉之气,整个人也平静下来,段回川这才挥手抹去她额头上残存的水渍。
“怎么看,都跟普通的驱邪阵没啥差别啊,甚至还画得忒儿戏,怎么我使就没这效果?”张盘围观了全程,不断在掌心模拟对方画的阵法,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目光落在那杯用剩下的茶水上,“果然是那水的问题,究竟是什么玩意……”
张盘眼珠滴溜溜一转,嘿嘿笑道:“段老弟,你哪儿弄来的宝贝?卖一瓶给老哥我怎么样?随你开价!”
“省省吧,出多少都不卖。”段回川咧开嘴微微一笑,端起茶杯,在对方呆愣的目光下,仰头一口喝进了肚子里。
白简抓了抓耳朵,莫名地问:“不是说不是用来喝的吗?”
段回川随口道:“珍惜每一滴水是传统美德。”
张盘嘴角抽搐:“这啥玩意啊……还能喝?”难道是传说中的天材地宝?可这么宝贝的东西,随随便便跟白开水混着倒在茶杯里——也未免太暴殄天物了吧!
段回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里恶劣地想,他们要是知道这玩意是怎么来的,脸上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
隔着帘子,外间传来唐罗安小心翼翼地问话:“大师,我女儿怎么样了?”
张盘清了清嗓子,示意白简拉开隔帘:“唐先生,你女儿体内的诅咒已驱,已经没事了。”
“当真?”唐罗安怔愣一瞬,飞快地走到病床边,刚握了唐锦锦冰凉的手,床上的女孩果真自迷蒙里悠悠转醒,先是睫毛不停颤动,在父亲连声的呼唤下,终于勉强张开了眼睛。
“锦锦!”唐罗安欣喜若狂得近乎失态。
她游离的目光落到父亲脸上,干枯脱皮的嘴唇微微张合,到底是太过虚弱了,干渴的喉咙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能通过嘴型无声地喊出一个“爸”字,唯独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豆大的泪珠扑簌簌地连成串,沿着脸颊滑落下来。
“没事了,我的锦锦,都过去了,不要害怕,爸爸在这里……”唐罗安轻拍着女儿的手背,轻声哄着,“你好久没吃东西了,我叫人给你送点吃的,你再休息一下,让医生再来看看你。”
见唐锦锦乖巧地点头,唐罗安长舒一口气,这才把目光挪到被当成空气的几位“高人”身上,随即露出一个钦佩又歉然的笑:“让几位大师见笑了,我们出去说吧。”
甫一拉开房门,唐罗安就被外面闹哄哄的人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几个医师和小护士围在一边,叽叽喳喳地不知道在干什么,一颗颗脑袋晃动中,偶尔露出一个高挑的身影,很快又被其他围观者补上了空缺。
见到唐罗安,憋了一肚子气的高医生终于找到炮轰对象:“唐先生,请您立刻停止这样极度不足责任的行为!万一那些来历不明的家伙使你的女儿病情恶化了怎么办?谁来负责?言医生已经到了,他是华城医院的金牌医生,请赶紧让我们进去,否则——”
“我女儿醒了。”
高医生一通炮语连珠陡然哑火,像是一只扬着鸡冠的雄鸡被人扼住了脖子。他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嘴巴张着,久久忘记合上,下意识喃喃道:“你说什么?”
唐罗安心情极好地又重复了一遍:“我女儿已经醒了,我正要麻烦各位再给锦锦做一次全身检查……”
“怎么会如此巧合!”高医生不等对方说完就立刻挤进房内,直奔病床而去,剩下数人面面相觑,紧跟着鱼贯而入。
“抱歉,借过。”一道温和的声音打断了护士小姐们包围的热情,虽不情愿,却也在那人沉凝温润的目光下,顺从地让开一条道来。
由于刚从外面匆匆赶来的关系,那人没来得及穿上医生的白褂,只是一袭简约的白衬衫和黑色西裤,左手拎着一个黑色公文包,这样炎热的夏日里,竟也一丝不苟地系着领带,从领口到衣袖,每一颗纽扣都规规矩矩地扣好,裤子也熨帖得极为妥当,一丝褶皱也无。
他静静地站在门口,整个人看上去端庄又得体,连带着外间走廊上燥热的阳光也沉凝下来,轻柔地铺洒在他周身,不敢造次似的。
堆在房门口的医护们见了他,自然而然地退开给他让出了位置,那人步履从容地走进房间,脚步声几乎细不可闻。
在经过段回川面前的时候,男人脚步微微一顿,目光里似有莫名的震惊和怔忪之色,微妙的感觉稍纵即逝,待段回川回过神去看他,对方已然只留下一道挺拔背影,仿佛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第4章 康复
高医生一脸复杂地看着半靠在病床上喝水的唐锦锦,她除了因太久未进食和运动显得有些虚弱之外,检查的结果显示她已经没有任何大碍。
他真不知该为自己的病人“痊愈”感到高兴,还是因治好她的不是自己而感到挫败,他扭头望向言亦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言医生,这一定是巧合!她本来也没什么问题,刚好这时候……”
言亦君翻看完病历,伸出手制止了他的话,坐上床沿,轻轻拉开唐锦锦的眼皮观察了一会,又捉了对方手腕,两指搭在脉门上,一道肉眼不可见的微光瞬间没入皮肤之下。
“唐小姐,你现在感觉如何?”
唐锦锦注视着言亦君的面容,苍白的脸颊浮起极浅的红晕,轻声回答:“头有点晕,很饿,手脚都没力气……那个,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在电视上见过你吗?”
感受到她体内毫无异样,言亦君自然而然地放开她的手,笑了笑:“没有,我只是一个大夫,我叫言亦君。”
“你方才洗过脸?额头似乎是湿的。”他目光掠过唐锦锦的眉心,掌心挨上去一沾即走,光洁的前额似有一圈淡淡的红痕若有若无地显现出来,如同被仿古的印章盖了一个戳,若不仔细看,极容易忽略,言亦君漆黑的眼眸微微一闪,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洗脸?没有啊。”
见对方挣扎着坐起来还想说话,他将女孩按回去,用温和但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唐小姐,你昏迷多时,这些感觉都是正常的,不用担心,饮食暂时吃些清淡的流食,让肠胃适应。少说些话,多注意休息,很快就能出院了。”
言亦君直起身,唐锦锦急忙拉住他的衣袖,结结巴巴地道:“那个……医生,我觉得我浑身不舒服,还要多住几天病房……”
言亦君耐心地把袖子从对方手里一点点拽回来,淡淡道:“至于这个,跟你的主治医生商量即可。”
“你不是我的主治医生啊……”唐锦锦失望地“哦”了一声。
唐罗安问:“医生,我女儿没事了吧?”
言亦君颔首:“目前看来没问题了,随时可以下床,如果不放心,就再观察两天。”
待病房再次安静下来,唐罗安郑重地向段回川三人鞠躬致谢,感激地道:“真是不知该怎么感谢三位大师才是,若不是诸位及时驱除诅咒,小女只怕还不知道何时才能清醒呢。”
高医生绝不不相信这颠覆常理的所谓“诅咒”,犹自强辩道:“不过只是个巧合罢了!你女儿,本来就没病!”
“诅咒?”言亦君离开的脚步停下来,舌尖咀嚼着这两个荒唐的字眼。
高医生连忙道:“言医生,别听这几个江湖道士瞎说,这世上哪有什么诅咒,最多,只是科学暂时无法解释罢了。”
“或许吧。”言亦君幽幽说着,眼角余光朝着段回川所在的方向扫过,在接触到对方视线之前,又蜻蜓点水般收了回来,“我一会还有个会诊,先告辞了。”
“啊,言医生等等我!”
张盘搓了搓手:“唐先生,你看你闺女也没事了,咱们事先说好的……”
唐罗安一扫适才的惶然,神情轻松,笑吟吟地道:“大师放心,酬劳我会让吴秘书打到您账户上,还有,过几天正是小女生日,我准备办个私人展览会,给锦锦庆生,都是我多年的珍藏宝物,也会邀请不少名流巨腕参加,几位若是得空,不妨赏光前来品鉴一番,若是哪件珠宝有幸得了大师青眼,能开个光,那是最好了,哈哈……”
“呵呵,好说好说,到时候我们一定到。”张盘笑眯眯地应和着,在心底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还开光呢,当他是庙里的和尚不成!
几人功成身退,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去。
张盘率先踏入直行电梯,对着镜面墙壁抚了抚越见稀疏的头发,道:“你说那个言医生怎么就那么受小护士欢迎呢?不就是比我瘦了点,头发密了点吗?一路上听见她们叽叽喳喳,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白简诚恳地纠正道:“人家还比你帅,比你高,比你有钱,还比你有名。”
“……”张盘龇了龇牙,“臭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前面的也就算了,你咋知道他比我有名?本人可是龙虎山第一百八十三代掌门人嫡传弟子——”
白简震惊了:“您是嫡传弟子?”
“座下的第十二记名弟子。”
“……哦。”
段回川发出一声喜闻乐见的嗤笑。
张盘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痛心疾首:“那也比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夫强!”
白简无辜地眨了眨眼:“可是人家不是名不见经传啊,那位言医生好像是这家医院的名誉院长呢,而且本市几家全国著名的私立医院,都有他的投资。”
张盘一愣:“你怎么知道?”
白简兴冲冲地道:“刚才我们从走廊经过的时候,我听见小护士们的八卦了,还有她们手上拿着专家医师的简介,他的照片下面头衔最多,我看一眼就记住了。”
“你是千里眼顺风耳吗?这你都能听见,我们怎么就没注意。”张盘一脸悻悻,“这么年轻就是院长,我看这个名誉头衔,八成是看在家里有钱投资的份上,给他镀金的光环……”
“哗啦”一声,电梯停在三楼,门朝两侧滑开,年纪轻轻的名誉院长神色从容地走了进来。
随着电梯门再度合上,诡异的静默蔓延开来,四四方方的狭窄空间里,正上演着人生十大尴尬之一——在背后说人坏话之时正好被正主听见。
也许尴尬的只有白张两个人,段回川脸皮太厚,人生字典里从来没有这两个字,而言亦君神容谦和,举手投足一贯的自然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