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猫咖(86)
甚至他们刚落座没多久,外面已经排起了长队。
火锅总是热闹的。锅底端上桌点上火,话匣子也就随之打开,围在一道一边吃一边闲聊,声音随着汤底一点点翻滚越来越响亮。辣汤在锅里咕嘟嘟翻滚出白雾,浓郁辛辣的香气呼地往鼻子里窜,横冲直撞一点都不讲理地勾起肚子里的馋虫。
这是跟猫咖截然不同的氛围,嘈杂热烈叫人会下意识联想到红色,火焰,躁动的意象。周围的一切都被蒸腾的雾气渲染上了那种浓烈辛辣的色彩,哪怕雾气是白色的,也是暖色滚烫的白。
毫无疑问这是世俗的,接地气的,而又最平凡的人间光景,与狻猊一贯自带仙气的画风好像完全是两个世界。
但事实上狻猊还挺喜欢的。
相比起青灯古佛安静得有些过头的寺庙,或者叫他一成不变地听着人们反复祈求那些换汤不换药的七情六欲求而不得来说。
第一印象往往会影响人的判断。比如看到狻猊那张脸就会条件反射的认为这位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比大家印象里吃花瓣的小仙女莉莉还要仙的存在——不是开玩笑,徐有初真看过这种设定的同人。
然而他却是意外的与这样的俗世相合,仿佛狻猊的喜烟好坐,喜的不是信徒供奉的香火之烟,而是这俗世间茶米油盐的烟火气。
左边一桌高谈阔论着房价如何如何政策如何如何,右边一桌八卦着谁家的孩子考学了谁家的女儿恋爱了,从他们桌边走过的女孩子说着分手快乐正适合火锅庆祝的话,又忽地不知从哪传来谁的手机铃声谁家孩子的吵闹声。
狻猊小口小口咬着碗里的虾滑,像是有点受不了辣,视线落在对面徐有初身上。
徐有初正一边吃一边念着刚刚路过的店新出的风衣颜色不错待会去试试看款式啦,猫咖里要再招几个新的服务员啦,这样琐碎又日常的事情。
这也只是个普通的凡人而已。
没什么奇遇灵根庞大背景,勤勤恳恳努力干活,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了。
可再厉害的妖怪,似乎都是要栽在凡人手里的。
还栽得心甘情愿乐在其中。那些自己随随便便一觉就几百年睡过去,乏善可陈的岁月里,也随着这样的心情而添上了些明亮的色彩。
“嗯?”见狻猊盯着自己,徐有初咬了咬筷子尖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好看到没朋友的狻猊笑得眉眼弯弯,隔着一层水雾看不太清楚神情。
分明就是有什么。
他的语气柔软嗓音低哑,像是缠着满满的糖,翻来搅去扯出沁进骨子里的甜。
好吧,甜的也正好解辣。
徐有初给狻猊倒了满满一杯冰可乐,捞出来一块煮得正好的牛肉放进狻猊碗里,筷子尖若无其事地敲了敲狻猊的筷子尖。
他用过的筷子,和他用过的筷子。
轻轻地碰了一下。
徐有初对着狻猊眨眨眼,带了点坏心眼的笑。
狻猊突然有些遗憾起出门前没有讨一个亲吻,徐有初新换的牙膏是好闻的薄荷和留兰香。
但也不妨碍他之后把徐有初堵在没人的拐角,从徐有初唇齿间尝到刚开封的口香糖是什么味道。
清凉的薄荷,水蜜桃味,又仿得不那么像一股子人造香精的腻。
甜的。
……
慢悠悠吃完了中饭,从大光明中心以消食散步的速度走到电影院,差不多也正好是电影快要入场的时候。徐有初取了电影票等待入场,一错眼忽地感觉在人群里看见了张眼熟的面孔。
他顿住脚步,环顾四周仔细扫过周围的人群,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让他觉得眼熟的人。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看起来文文弱弱好脾气的样子。
徐有初抿抿唇,突然感觉自己的心情不是那么好了。
他的记忆力很不错,特别是对人的记忆力,基本上见过一面的人再看到都会有些印象。因此他并不需要怎么特意回忆,就找到关于这个女人的信息。
——之前余梁浅的收容所跟猫咖合办过一次领养日的活动,徐有初就是在那次活动见到的这个女人。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谛听亲口告诉他这个女人是个虐猫的惯犯。
她看起来比那时候瘦了不少,肚子却是鼓起个不小的弧度。她旁边的男人小心看顾着她不要被行人碰到,她手扶在肚子上慢慢走着,两人时不时相视一笑轻声交谈几句,极恩爱的样子。
徐有初盯着那边看,狻猊也跟着看了过去,了然道:“是她啊。”
徐有初闭了闭眼尽力调整情绪,毕竟他现在不可能冲上去做些什么,况且对方还是个孕妇。
“你……”狻猊还想接着说什么,那边检票口就开始检票入场,观众挤过来有什么话都不好说,只能握住徐有初的手轻声安慰他,“别放在心上,很快就会过去的。”
边上观众隐约听到他说什么“很快就会过去”,忍不住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手上的票,确认自己没有错买到恐怖片去。
徐有初选的这部电影很好看,剧情精彩特效出众,打戏尤其漂亮叫人看得热血沸腾。但徐有初全程都有些心不在焉不太能集中注意力,老是忍不住想着那个女人的事情,人在放映厅里心早就飞到了外头,再好看的电影都显得索然无味起来。
他坐立不安,屁股下头坐着钉板一样。
狻猊握着他的手,过了一会叹了口气,拽着他站了起来。
“走吧。”他说道,“反正你也坐不住,不如出去看看。”
徐有初被他拉着走出放映厅,一打开厚重的隔音门外面的声音就传了进来。跟放映厅安静看电影截然不同,外面混乱一片,女人的尖叫声刺耳之极。
那个女人跪坐在大厅中央,抱着肚子发出一声声痛呼,她的丈夫惊慌失措地叫着她的名字碰都不敢碰她,抖着手拨电话叫了急救。
“你知道为什么睚眦最后没动她吗?”狻猊跟徐有初远远站在一边,没有让徐有初再往那边走。
狻猊看着那个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女人,他没有在她的肚腹处看到婴孩的那一点灵光,只有黑沉沉的雾气翻涌,隔着老远都能闻见的腐臭之气。
没有等徐有初回答,他就已经自顾自说出了答案,“因为她惹上了腹猫。”
猫死而怨气不散,藏于腹中,如十月怀胎。
第88章
万物有灵, 既然人死后执念难消会化为恶鬼作祟,同样动物死时一缕阴魂不散,也免不了要生出事来。
其中猫的身影几乎处处可见——狐狸通常跟活人打交道,而猫则身上却披着一层属于幽冥的阴影。
很多人相信猫可通阴阳,介于人鬼幽冥之间。所以古时常有人以猫为媒介施巫蛊之术,而西方中世纪也曾将猫视为魔鬼的化身。
事实上猫确实要比大多数的动物更具有灵性,腹猫又是其中最可怕也最具有代表性的一种。
腹猫并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猫,更像是一种阴秽怨念的集合体——死于母腹不得见天日的猫崽, 怀胎死去不得产子的母猫, 怨气深重而不得解脱。
它们等不到阎王殿前申告冤屈明辨是非, 只知道数月对新生的渴盼化为泡影, 连带着被虐待死去的痛苦愤恨浸入灵魂, 纠缠着因果循环叫嚣着报应不爽。
通常来说很少有人会招惹上腹猫,因为很少有人会灭绝人性到对怀孕的母猫下手,特别是很少有人会怀着孕还要对同样怀孕的母猫下手。然而招惹不上也就算了, 一旦招惹了基本就没什么可能摆脱掉腹猫的存在, 如附骨之疽啃咬进宿主的血脉骨髓。
最先是腹中尚未成型的胚胎,血肉被腹猫所噬,一点灵光泯灭。而后鸠占鹊巢一点一点从宿主身上撕扯下血肉,再一点一点化作养分填补进自己。
久未有孕的女人突然头晕目眩干呕不止,检查出怀孕自然惊喜不已。
这种时候她当然不会记得那些被自己残忍杀死的母猫,只欣喜于血脉的延续, 丝毫不知腹中早已不再是自己期盼已久的孩子, 而是披着一层人皮, 静静在她腹中潜伏数月养精蓄锐,要叫她血债血偿的恶鬼怨灵。
财气,名声,健康,她加诸于猫身上的伤痛,腹猫也要桩桩件件地讨要回来。
所以这注定是个多灾多难的孕期,没有半点消停的时候——家里忽然遭了火灾,财产付诸一炬;精神恍惚心浮气躁,稍有不顺就脑子发热辞了工作;到了肚子渐渐大起来又觉得身体说不出来的虚弱,像是只剩个空壳子似的终日全身乏力郁郁寡欢,浑身发冷稍有些情绪波动就腹痛难忍。时不时还觉得耳朵嗡鸣着总能听见猫叫,一声声让她吃不下也睡不好,短短几个月便瘦得两颊凹陷,更显得肚子大得吓人。
如此苦熬了数月,总算是稍稍消停了些,却又老是感觉浑身寒毛直竖,被莫名的危机感所纠缠噩梦连连,出门散散步看个电影换换心情都是被丈夫哄着才肯出门。
她丝毫不知道,肚子里的消停不是腹猫有感于她的慈母之心安分下来。恰恰与之相反,是因为她身上能榨取的养分已经榨取得差不多了,腹猫才不再浪费力气折腾,专心为最后的一击积蓄力量。
怀胎十月,到了该出世的时候了。
女人只感觉肚子里又无数针在扎,无数小刀在刮擦,除了一层皮里面的肉被撕扯得稀烂,有什么一拱一拱向外挣扎——不是生孩子那种往下的坠痛,而是在肚皮上。从子宫内部撕开,一层层扒开血肉,从肚皮上向外拱的力量,疼得她脑袋一片空白除了尖叫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忽地覆在肚子上的手就碰触到了从肚皮上戳出的凸起。
隔着一层皮肤,却分明是在一下一下动着,尖尖的东西向外戳啊戳,就好像她是一个鸟蛋,而里面的雏鸟正挣扎着要破壳而出。
她被开膛破肚,她看到血肉模糊的怪物从她腹中爬出,在地上拖出腥臭污黑的血迹。
她看到了。
那怪物有一双可怖的,明亮到让她皮肤都在刺痛的眼睛,诡异的黄绿色正中竖着一缕黑线。
猫的眼睛。
她看得一清二楚,就像摸着自己的肚子能摸到破开的大洞,濡湿的鲜血,撕心裂肺的疼。
那为什么当她在医院醒来,所有人都只是满怀怜悯地安慰她怀胎十月,孩子却生下来便没了呼吸,对那怪物只字不提。就连那时候陪伴在她身边的丈夫都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在她满怀惶恐诉说之时露出悲伤难言的神情,当她伤心过度无法接受失去孩子的消息,而精神失常出现了幻觉。
她看见的,明明她看见的。
甚至于现在摸着肚子,还能隐约感受到皮肤被撕裂的疼痛,午夜梦回之时,总有那么一双眼睛悬在床边,静静地注视着她。
猫叫声轻飘飘的,在她耳边响起。
她能看见,她能听见,
但为什么没有别人能看见,为什么没有别人能听见?
为什么她到处求神拜佛,哪怕有那么一两个僧人道士像是看出来了什么也锯嘴葫芦似的半点不肯说。一个个无论她许诺了多少报酬都不愿意透露半分,只反复对她念着种甚因得甚果,规劝她多行善事,诚心悔过未必不能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
谁给她网开一面?
——那些道士僧人当然不肯说,现在这种末法时代他们的能力也就那个样子,想除掉腹猫这样的怨灵得拼上半条命。
而且假如是什么滥杀无辜害人性命的妖怪,他们指不定还愿意为了世间苍生拿命去拼,但腹猫的成因能看出来的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样自作自受的事情他们愿意提点一句还是看在她供奉得够诚心的份上。
毕竟腹猫的报复是有定数的。腹猫要纠缠她多久,她又要失去多少吃多少苦头,全看她在猫身上造了多少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