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24)
见沈衔鹤不说话,江御继续道:“师兄,我要听的不是这些。”
沈衔鹤大约明白他是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陷入这般艰难境地,但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让江御知道。事已至此,没有办法了,他抬起手,把他师弟散落下来的头发拢到一起,别到他的耳后,对他道:“师弟,我们总要分离的,或许一开始难以接受,可是天下很大,人生很长——”
“沈衔鹤!”江御提声叫出他的名字,也打断沈衔鹤接下来要说的话。
这是这么多年来,江御第一次叫沈衔鹤的全名,沈衔鹤怔怔看他,余下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江御当然知道这天下很大,也知道世间有着诸多欢愉,可若是他师兄不在了,这些于他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悔意似千万虫蚁密密麻麻钻入他的心窍,日夜啃食,他既后悔过去的那些年没有听师兄的话留在宗门,也后悔没能常常回到谯明山来,他总以为他的师兄会一直在山上等他,不管他走出多远,离开多久,只要他回来,就能看到他。
然现实给了最沉重的一击,他走得太远,回得又太迟,所以连他师兄修了无情道都一无所知。
如今得到的这一切,是否是他的报应。
一点残阳尽收,晚间风凉,吹动了屋门吱嘎吱嘎地叫着,江御听不得沈衔鹤那副交代后事的口吻,他伸手握住他的肩膀,声音颤抖问他:“你到底修炼了什么功法?”
“师兄你告诉我,你到底修炼了什么功法!”
沈衔鹤道:“是天悯决。”
以无情问道,天悯之,天予之。
可若是有情之人修习此等功法,必遭反噬。
要么修成无情道,要么以命来偿。
江御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猜测,然而此时当真从沈衔鹤口中听到这几个字,还是心神大乱,浑身战栗,他几度开口,却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正扼住他的喉咙,他发不出声音来了。
许久后,他稍微缓过一点神儿来,颤声问沈衔鹤:“那是禁术,师兄你不知道吗!”
沈衔鹤平静道:“我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去修!”江御神色疯狂,双目通红,看起来就要落下泪来。
沈衔鹤不忍看他,低下头去。
江御哀求道:“为什么啊师兄?你告诉我为什么?”
可是沈衔鹤不愿吐出一个字来。
最后,江御也没了办法,只能紧紧抱住沈衔鹤,低声道:“算了,师兄不愿说就不说吧。”
沈衔鹤这般,若想要破了无情道,便是欺瞒天道,岂会让他那么容易就破了的,恐怕越是双修,受到的反噬越大。
江御心下又是一痛,他对沈衔鹤道:“医圣就在主峰上,我再让他过来给师兄看看。”
然而待医圣得知沈衔鹤是修了天悯决,也是摇着头跟江御说不用看了,他治不了的。
江御问:“除了修成无情道,真的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医圣道:“若是能撼动天道,也许还有一二分转机。”
然而此间修士千百年来能顺利飞升的都寥寥无几,如何能撼动天道?
就算江御日后可能勘破大道,翻云覆雨,逆转日月,天道也不会容忍沈衔鹤这么长的时间。
江御道:“我知道了,多谢前辈。”
送走医圣,江御回到太白峰,太白峰上,沈衔鹤仍是一身月白长袍,坐在墙下的石桌旁,紫藤如瀑布般倾泻下来,他单手支颐,昏昏欲睡。
江御走过来,在他的面前蹲下身,仰头看他,沈衔鹤听到脚步声,睁开了眼。
江御深深凝望着他,像是凝望着夜空上的一轮月亮,他曾以为在天明山的那方红萼池里,在他看到他师兄与旁人在床榻上缠绵的时候,他的心就已经被剜过了,不会比这更让他疼了,原来这颗心还能被剜得更彻底。
江御嘴唇张张合合,许久之后,才从堵塞喉间挤出一点沙哑声音,他对沈衔鹤道:“师兄修成无情道吧。”
沈衔鹤呆呆看着江御,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他摇头对江御道:“师弟,我修不成无情道的。”
江御抓住他冰冷的手,向他保证说:“我会想办法的,师兄,我会助师兄修成无情道。”
沈衔鹤轻轻叹了口气,他的眼眸深邃且温柔,像是洒满星光的平静湖泊,他对江御说:“可是即使修成了无情道,也并非我所愿,若是没了爱恨,感知不到悲喜,生与死又有何区别?师弟,你何必要留下一个冷冰冰的怪物呢?”
“我知道,我知道的……”江御握着他的手,眸中盈满泪光,他向他哀求道,“可是师兄,你若只是修成无情道,也许我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找回你,可如果……如果……你不在了,我就真的没法子了,师兄……”
他说不下去,伏在沈衔鹤的膝上,无声流泪。
沈衔鹤的手僵在半空,片刻后才徐徐落在江御的头顶,他这个向来是意气风发无所不能的师弟,此时却哭得像个回不到家的可怜孩子。
他要如何才能再带他回家呢?
“好吧。”他听到自己这样说。
第25章
风清月明, 头顶浓密的枝叶间漏下数点月光,滴在石桌上,凝成了一层薄薄的冰雪。
江御抬起头, 他的脸上满是泪水,沈衔鹤无话可说了,只能默默为他擦着眼泪。
江御握住他的手,贴着自己的脸颊上,轻轻蹭了一下, 问他:“师兄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衔鹤摇了摇头。
江御又问他:“那师兄现在有什么想要的吗?”
沈衔鹤看着江御湿润的双眸, 犹豫片刻,终是点了头。
江御正想问沈衔鹤想要什么, 就听到他的师兄说:“我想师弟你不要哭了。”
沈衔鹤的话音刚落, 眼泪又顺着江御的眼角滑落, 他连忙低下头去,不想让沈衔鹤看见。
沈衔鹤心中一叹,他俯身抱住江御:“算了, 想哭就哭吧。”
素月流天,浮光霭霭,夜风穿过空寂山谷, 拂过山下的万重楼阙,摇得满山杏花如雨落下。
太白峰上,万籁俱寂,他们的身影仿佛被凝固在这一抹雪白月光中。
沈衔鹤与江御都清楚, 以沈衔鹤的心性,正常情况下, 他是绝对无法修成无情道。
那就只能想别的办法了。
这些年来, 江御几乎把五洲四海都跑了个遍, 也结交了各种各样的朋友,却从没遇到一个真正无情道大成的修士,他偶尔听说有人修了无情道,然下场都不是很好,不是疯疯癫癫走火入魔,就是自绝经脉,断绝仙途。
江御翻遍藏书阁内所有与无情道相关的典籍,也给他认识的每一个好友都去了书信,询问他们是否有速成无情道的办法。
沈衔鹤的情况愈加不好,他早已决定把自己的宗主之位传给白松风,所以这几日他都把白松风叫到太白峰来,将一些之前由他处理的宗门事务事无巨细地交付与他。
他觉得自己时间不多,总想把他走后的每一桩事安排妥当,待白松风抹着眼泪走了,江御来到沈衔鹤身边,对他道:“还有我呢,师兄,还有我呢……”
沈衔鹤摸了摸江御的脸,他不想困住江御,即使他不在了,他还是希望江御能够随心所欲地走过余下人生,像过去一样。
夏日的午后,沈衔鹤坐在紫藤架下,耳边是风吹树叶,百鸟争鸣,还有江御迅速翻过书籍的沙沙声,他的脸藏在树影下面。
半梦半醒间,沈衔鹤听到有弟子来报,花见月在山下求见,等他终于清醒过来,睁开双眼,花见月已经到了太白峰上。
她脸上妆容比之沈衔鹤初次见时要素净许多,依旧是一身水红色的长裙,走起路来,环佩叮当,很是悦耳。
“听说江道友你要转去修无情道了?”花见月走近些,目光在江御与沈衔鹤两人间转了一个来回,打趣道,“难不成是沈宗主拒绝了江道友的求爱,你恼羞成怒,所以要断情绝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