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观(82)
这次,他一睡睡了好几年,最后是被一阵烤鸡的香气唤醒的。
他鼻子动了动,睁开了眼,眼神闪过一阵惊喜:“你出息了,这是八……”
“八尾。”狐子七说,“托前辈的福,我修出第八条尾巴了。”
九尾喜道:“八——八珍烤鸡都给你弄到了。”
狐子七:……真的是完全不关注我啊。
九尾一眼没多看狐子七,低头就扒拉爪子吭哧吭哧扒鸡肉吃了。
不过,狐子七好像有些莫名怀念这种不被关注的日子了。
幽居深宫的时候,狐子七无时无刻不感觉到被关注。
虽然明先雪的身体并不总是在他旁边,但他的心神却都是在的。
哪怕是明先雪在上朝,狐子七也时不时隐约有被灵视的觉察。
最微妙的是,狐子七其实分不清,这是明先雪道行未够被他觉察了,还是明先雪故意露了形迹,让他知道。
他知道的时候,可能是被看着的,不知道的时候,也可能是被看着的。
狐子七早起的时候,明先雪常常已经上朝了。
有天,狐子七独自起床,梳洗过后,不觉察一根木簪掉抽屉角落了,并无察觉。
晚间的时候,狐子七才想起簪子不见了,问宝书:“你见过我的簪子吗?”
宝书只说:“我也不在内屋伺候,哪里知道?”
正谈话间,明先雪议政回来了,一句话没多讲,就笑着在角落簪子捡起来,认真插回狐子七的发髻上。
心爱的簪子回到头上,狐子七却没有丝毫惊喜。
——也不能说丝毫没有,毕竟,“喜”不好说,“惊”却是不小的。
九尾欢欢喜喜地把烤鸡吃掉,肉都扒拉得干净,知道的说是狐狸吃的鸡,不知道的以为是虫蚁吃的鸡,骨架上真是一丝肉都不剩的。
把肉吃干净了,九尾还不死心,叼着骨架啃啃啃。
“前辈,您是真饿了啊。”狐子七说,“骨头都不放过啊。”
说起骨头,狐子七现在弃了肉身,却也不打算效仿尾曦借尸还魂——这种事儿,一来是出于道德,夺舍他人,狐子七觉得不地道;二来也是出于私心,狐子七怕得了他人身体,就要承他人因果。
他如今便是一抹游魂,飘荡在林间。
九尾却毫不在意自己的晚辈变成了游魂揣着烤鸡回来这诡异画面。
九尾一边啃着鸡架骨,一边说:“枉你是狐狸,连鸡架最香的道理都不知道,白活一千年了。”
狐子七态度端正:“是的,前辈所言甚是。”
待九尾终于把烤鸡吃骨敲髓地干完,才终于有闲情逸致好好坐着,抬眸看看狐子七,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方笑道:“这回你是真进了红尘了,有了长进了!”
狐子七道:“虽有,也不多,否则怎么连鸡架最香的道理都不知道?我要跟前辈学习的还有很多啊!”
九尾呵呵一笑,又道:“你虽得了八尾,却一点儿也不得意,也不骄傲,这心性也是很难得的。”
狐子七抿了抿嘴,没有回话。
他哪里不得意?不骄傲?
初得了第八条尾巴的时候,狐子七可是欢喜得在明先雪的床榻上打滚呢。
那股子欢喜,是真实又温暖的,如那时他和明先雪的欢情一般。
九尾见狐子七的形容,似有所悟地笑了笑:“看来,你是听了我的话,去红尘里过情关了?”
狐子七颔首,又忍不住问九尾:“前辈,你当初杀了你的情郎,真的一点儿也没有犹豫吗?”
九尾惊讶地道:“谁说我没有?我不是说了,我当初非常伤心吗?虽然得到了修为,但是失去了爱情,我还是很遗憾的。”
“不好意思,没看出来。”狐子七抱歉道。
“没看出来也是正常,因为我老早就不伤心了。”九尾轻轻一笑,“而你呢,也很快会忘记这个负心汉的。”
狐子七很惊讶:“你为什么觉得我遇到了负心汉?”
九尾认真地说:“自古男人多薄幸,而你又是一个心思单纯的好孩子。我都不用掐算,就能知道是他负了你!”
狐子七:……啊这。要不您还是掐算一下吧。
狐子七还是没有耐得住性子,一五一十把和明先雪的故事告诉了九尾。
九尾听完这故事,沉默半晌,却也没有对此有任何情感上的触动,只是好奇问:“为什么要把黑蛟引来,弄得那样大阵仗,把自己也弄伤了。何不以病假死?”
狐子七没想到九尾的关注点是这个,但略一寻思,便答道:“不是没想过装病,只是明先雪博闻强识,久病成医,我怕他瞒不住。再者,我觉得这个死得来得意外一些,才方便我遁掉。要说慢慢病死,只怕夜长梦多,又露出破绽。”
九尾点点头,大约也觉得有些道理,便撇了这个话题,又问:“你最后给他的,怕不是自己的狐心罢?”
“自然不是。”狐子七道,“我若给他狐心,我就是真死了。”
九尾勾唇一笑:“是啊,你这孩子也不笨嘛。”
狐子七听得这句揶揄,倒有些没好意思。
九尾却道:“没什么,我这是在夸你。”顿了顿,九尾又道,“你给他的是那个傻子弟弟的蛇胆,对么?”
狐子七有些意外:“你猜着了?”
“自然,你收了那蛇胆,没有化为己用,一则是你不忍用同族血肉增进修为,二则是怕沾染因果。但明先雪是没有这个顾虑的,到底这蛇本就是他杀的,因果原就在他身上。再者,奇蝮因这蛇的死鸩毒明先雪,明先雪服了这胆解毒,也是圆了一劫。除了他,也没有谁更适合化掉这蛇胆了。”九尾缓声笑道,“你也算是为他考虑过了。”
狐子七却又叹了口气,说:“也不全是为他考虑。也是为我自己。他是知道假死术的,也知道狐心是关键。因此,只有他相信我的心已破了,才会相信我真正死了。”
原来,狐子七刺破的是藏在身上的蛇胆。
他用天子剑把蛇胆刺碎,又在那样的危急关头,明先雪彼时动弹不得,心神大乱,自然难以察觉这障眼法的端倪。
如是,狐子七便施展秘法魂魄离体,同时又用九尾的障眼法,将狐心也一并揣走。
狐心和魂魄骤然离体,那狐身承受不住,顷刻化为白骨。
“自然,除了狐心之外,能解黑蛟之毒的东西不多,这蛇胆就是一个。而这蛇胆也有千年修为,暂可鱼目混珠。”九尾分析着,顿了顿,又道,“明先雪解了毒,又修为大进,只当真的是得益于千年狐心了。”
狐子七垂下眸子,回忆的画面涌上心头:催动秘法,魂魄离体前一刻,狐子七竟真的有濒死之感。
他睁着眼睛,忍不住细细用目光描摹明先雪的样子。
——此刻的明先雪,与平日那个总是带着淡定微笑、眼神坚定的他截然不同。
明先雪的脸上,不再是平日里那种从容不迫的表情,而是蒙上了一层深深的脆弱。他的眼神里透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哀伤——不是浮于表面的痛苦,而是深入骨髓的无力。
……那种无助和脆弱,像是被世界遗弃的孤儿,让人忍不住想要给予他一丝温暖。
狐子七从未见过明先雪这样的表情,那种脆弱与绝望交织在一起的神情,让他感到震惊意外……又是怜惜,心疼。
但狐子七没有回头。
狐子七还是离开了。
狐子七临走前还不要脸地埋怨明先雪,说明先雪总是试探,总是不信任狐子七。
现在想来,明先雪果然很聪明。
狐狸的确不值得信任啊。
狐子七正是眼神飘渺,心绪凌乱,却听得九尾又开口说话了。
九尾抿了抿唇,半晌才问:“你说的那小孩儿几岁来着?”
“十八岁。”狐子七算了算,又说,“不,不对,又过了一个冬,大约也该十九了。”说到这儿,狐子七又默默有些遗憾抱歉:又忘了他的生辰了,想必他当时也是伤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