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观(7)
明先雪一愣:他从来没相信过狐子七的报恩之说。
他一直觉得狐子七居心叵测,蓄意接近,必有所图,大抵是冲着他的玲珑心而来的。
所以狐子七说要报恩相许什么的,明先雪是一字不信的。
狐子七也知道明先雪不信,却也没有任何辩解,只是留在明先雪身旁偶尔磨墨、偶尔递茶、偶尔谈笑、偶尔瞌睡,姿态惬意得不像来报恩的狐狸,更不像是挖心的妖异,倒像是来碰瓷的猫儿。
明先雪以不变应万变,看着和气客套,实质上一直观察着狐子七,等着狐子七露出獠牙。
明先雪相信狐子七总是会露出獠牙的。
明先雪习惯了身边突然出现的人都是来伤害他的。
而这一刻,明先雪的相信出现了动摇——却也只是些微的,如同微风吹动了帘子,帘子的边缘细细晃了两下,连皱褶都不能生出。
明先雪仍是淡淡的,问他:“可是你说了,我的恩是救了在路边抽搐的你?那好像是前不久的事情而已。”
“公子也说了,怎么会有狐妖发羊角风的?这一听就不可信啊。”狐子七坦然笑道,“公子雪难道真的信了吗?”
明先雪当然不信,但他没有回答,他只是微笑:“你这么说,一定有你的道理。”
“公子雪确实救过我,我也确实是来报恩的。”狐子七放下手中的墨砚,看向明先雪,“我知道公子不信,但我会证明自己的。”
狐子七的眼睛似汇聚了秋日里所有的颜色,灿烂得令人眩目。
可惜,狐子七这次说的,依旧是谎言。
再和明先雪相遇以来,狐子七的话十句里大概九句都是谎言,剩下那一句是隐瞒。
他对明先雪从无坦率,只有欺骗。
这些欺骗在明先雪面前很透明,几近是一种阳谋。
明先雪次次都看得真真儿的,他知道狐子七什么时候在说谎。
但唯独这一次,明先雪看不明白了。
总是戏谑的人,突然露出的一丝坚定,是最让人动容的。
若狐子七一出现的时候就露出这种坚定忠诚的模样,明先雪只会越发疑心。但狐子七偏偏开场的时候游戏人间,突在彼此相熟之后骤然露出这样突然的严肃,就如一记冷箭,猛然射向明先雪来不及抬起铠甲的血肉之躯。
只不过,明先雪抬抬手,就轻把这飞来一箭接住,像拈花那样轻松。
明先雪脸上微笑依旧:“小七,你什么都不需要证明。”
他的语气温和轻松,和平日一样,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狐子七却知道,明先雪的心里到底是有了波动,尽管十分轻微——轻微得像是一滴水滴入平静的湖面,虽然泛起的涟漪迅速消失,但他知道水面确实被触动过。
明先雪看起来还是那么不温不火的。
但狐子七凭着野兽的本能可以察觉得到,明先雪对自己的态度变了。
更确切一点的说,此时此刻,明先雪开始对狐子七感兴趣。
当然,感兴趣,距离愿意和狐子七双修,还差得远着呢。
但这种变化依然能狐子七很高兴。
甚至说,是兴奋的。
狐子七平日总是懒洋洋,九尾都打趣说他不像狐狸,像猪羊。
狐子七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像猪羊了?怎么不像狐狸了?
现在,狐子七明白了。
他从前没有狩猎欲。
在这儿,他才第一次觉醒了狐的本能:他想要用手段,俘获一个人的一颗心。
明先雪的眉宇间流露着的那一种不易捉摸的神情,让狐子七心头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
在这一刻,狐子七意识到,为什么九尾说狐子七根本不知道但却必须知道什么叫红尘。
现在狐子七知道了。
明先雪,便是他的红尘。
第5章 烈火飞萤
却在这时候,宝书忽来通报,只说:“王府的银翘姑姑来了。”
听得“银翘姑姑”四个字,狐子七有些恍惚,才过了多少年,姑娘就变成姑姑了。
凡人的花期实在太短了。
狐子七心想:怪不得凡人要说“有花堪折直须折”,明先雪这花虽好,但要我不抓紧。我睡几觉过去,怕不是他也从公子变成公爷了。
明先雪听得银翘来了,便说:“请她到正堂吧。”
说完,明先雪正了正衣冠,便要到前头去,狐子七垂头跟上。
明先雪回头看了看狐子七,道:“小七,便在耳房待着。”
狐子七闻言挑了挑眉,然后垂首应是。
明先雪去了正堂,见宝书已给银翘上了茶。
银翘见明先雪出来了,站起来欠身行礼,态度倒是比四年前好多了:“请公子雪安。”
四年前银翘对明先雪问好时,只是嘴上说说,膝盖都不带屈一下的,下巴微抬,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长辈。
现在明先雪成了御前的红人,银翘的礼数便周全得多了。
但明先雪的态度丝毫没变,一样的谦和。
“银翘姑姑不必多礼。”明先雪回礼道,“不知姑姑突然来访,有何要事?”
银翘姑姑见明先雪问及来意,便收敛了心神,正色道:“公子雪,王爷和王妃想念您了,想请您回去小住一段日子。”
茶水上过后,宝书便退回耳房,与狐子七并肩站着,耳朵紧贴着门板,偷听着正堂内的对话。当听到银翘提及邀请明先雪回府时,宝书心中一阵不安,忍不住摇头叹气。
狐子七见状,装作好奇地问道:“怎么了?回王府小住不好吗?”
宝书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你哪里知道其中的厉害!”他一向是个嘴巴藏不住事儿的人,又已把狐子七当自己人,此时便忍不住向狐子七透露了一些内幕,“那王妃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每次派人来找公子雪回去小住,不是要他抄十万字的经文,就是要他磨什么石头,说是祭祖祈福用的。这些倒也罢了,若是方丈不在的时候,就更凶险了,回回都出事,严重的甚至能出人命。”
“还能出人命?”狐子七故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宝书。
宝书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说:“可不是嘛。上回方丈云游去了,王妃硬是把公子雪请去帮王府的下人祈福。结果你猜怎么着?竟然刚好有一个外门伺候的下人感染了天花,这人刚好被安排去伺候公子雪了。”
“那可了不得,公子雪可没有感染吧?”狐子七问道。
宝书摇了摇头,说:“公子雪吉人天相,自然没事。可不知怎的,王妃亲近的一个管事竟然也染上了天花。”
“下人遭殃了,管事得病不也很正常吗?”狐子七问。
“自然不是,”狐子七回答,“那管事是专伺候里头的,和外门的粗活下人并不相干。”
狐子七颔首,心想:之前听到王妃跟银翘说,次次陷害公子雪都反而把自己人折进去了,看来是真有其事啊。只是这王妃越挫越勇、屡败屡战、从不气馁,这样的心性,用来干点好事儿都要成菩萨了,偏偏要干这种缺德事儿。凡人可真有意思。
宝书继续道:“更糟糕的是,那管事竟然还把世子爷给感染了。世子爷虽然侥幸治好了病,但相貌却被毁了。他从小养尊处优,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打击?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想法,他竟觉得自己是替公子雪挡了灾,因此十分记恨公子雪,时常派人刁难。直到最近公子雪在御前得了脸,世子爷才稍微收敛了些。”
狐子七心下暗笑:世子怀疑自己替公子雪挡了灾,恐怕也不是无稽之谈。
狐子七嘴上却说:“这也太无理了。世子爷怎么会想这样的事儿?”
宝书深思片刻,缓缓道:“此类事情,以前也确实发生过。”接着,他放低了声音,继续道:“记得有一次,方丈外出,恰逢王妃寿辰,特邀公子雪去山亭宴饮。不料,那日竟有刺客混入其中。刺客本来正一剑刺向公子雪,却不料脚下打滑,竟然误伤了世子爷。世子爷因此卧床半个月之久,据说还因此留下了难以根治的隐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