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世间 下(139)
幻想使失控,危险的不是失控的那一只幻想使,而是它在肆意破坏的过程中,造成的其他幻想使的逃逸。
宛若将一滴水投入沸油,带来可怕的、爆炸式的连锁反应。潘朵拉之匣遭到破坏的幻想使全数逃窜,死亡、恐惧、怪诞的异变像病毒一样,在人群中传播。
他们见到有炼金术士被幻想使捕食虐杀,开肠破肚,内脏的碎片和血液溅上天顶,被冷凝管冻成血霜;有炼金术士被蛊惑意识,向同僚挥刀,最终倒在昔日战友的血泊中;有炼金术士被诡异的力量侵蚀,肢体错位,长出人类不应该有的部位,或者失去身体原有的器官,快速被怪物同化……
血向倾斜的地面流淌,将漫长而无止境的回廊铺满。
炼金术士无一面露惊惶,畏死退缩。为责任与信念,为第三纪元仍会来临的明天,他们前仆后继。无数鲜活的生命,在混乱的边缘铸造起坚不可摧的城墙。
被陈明轩身上恶夜之饵的气息吸引而来的幻想使,潜伏在回廊的拐角边缘。当玩家们经过时,晶莹的细丝从硝烟的间隙中游曳而出,刺向毫无防备的逃亡者。
被游曳的美杜莎绊住脚踝的兰小敏尖叫一声,她身上没有身份卡,没有任何强力道具,在诡谲的怪物面前赫然是砧板上的鱼肉。
纯白的袍角旋起,炼金术士挡在她身前。唤起术的吟唱和衣袍被撕裂的声音同时响起,游曳的美杜莎刺穿炼金术士肩膀的同时,术的幻光也将它的游丝紧紧缚成一股,从兰小敏小腿上扯走。
血液溅落在兰小敏脸上,纵贯她惊惶的眼,往下流淌。那一簇血液鲜红粘稠,是温热的。她恍然意识到,这些炼金术士的生命同样脆弱温暖,和他们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透明的游丝将炼金术士侵蚀,他的肩膀开始逸出细小的水母。他从大腿上的绑带中抽出匕首,将肩上被感染的血肉剜出,拽起兰小敏,继续向前跑。
“你们,把我……”被搀扶着的陈明轩哽咽着说,“丢在这里……”
裴尧咬牙道:“和你们组队的时候我就说过,一定带所有人都活着离开!”
“我还有身份卡……”
“可输了游戏就会被困在图书馆里,我不会丢下任何一个人!”
他们撞开拥堵逃生通道的坍塌的墙,自废墟中向前爬行。不知何处的外壁墙体被幻想使撞开,滚滚热浪四处奔涌;破裂的冷凝管中浇下特殊的冷却液,在接触到空气的一瞬间凝结为蓝色的晶体,悬空之笼中四处是散发霜气的水晶丛。
“小心别碰那些水晶……那是什么?!”
一条有这彩虹色尾巴的人鱼,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它朝他们龇牙咧嘴,发出尖利的叫声。它已经被同化到忘记人类的语言如何表达,可是它仍然记得这些曾是他同伴的人类抛弃了它,他们中有对它伸出的求援之手视若无睹的家伙。
要死,它也要拉着他们一起死!
新生的彩虹人鱼有着尖锐的爪牙和鳍,锋利边缘的鳞片,以及强劲有力的尾巴。它堵在狭窄的生路通道口,其他人一时竟然都无法通行,只能僵持在此。
眼见追击而来的幻想使越来越多,就连牧糍和荀千秋都有些应接不暇,左如何将陈明轩往裴尧处一推,说:“我来!”
裴尧:“等等……”
“别管了,捂住耳朵!”
左如何背后展开一对纯白的翅膀。
巨大的翅膀撑破背后的衣料,在昏暗的廊道中舒展开,散发着微光的白羽簌簌飞落。通道的狭窄限制了左如何的飞行,但他也不是为了飞翔,才将这对翅膀释放出来的。
光华在双翼上流转,存储在翅膀中的力量和对某些特殊能力的记忆,一同涌入他躯壳中。
他阖上双眼,启唇吟唱。
海妖般冶丽的歌声从他喉中倾泻而出,似涟漪,似清浪,在听者胸腔中勾起无限旖旎的回响。
权柄碎片No.01,光羽。
信仰天空的光羽,拥有可怕的学习能力。身后的翅膀是光羽力量的来源,光羽权柄碎片的持有者可以将任何一种自己目睹过的力量,乃至特质,刻印在自己的翅膀中,在需要的时候使用它们。
左如何在对自己负责的幻想使海妖之歌进行工作的时候,偷偷播放了一遍这个八音盒中录刻的曲子,将它具有特殊诱惑力的歌声复刻在了自己的双翼中,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这时,竟然正好派上了用场。
听到左如何的警告,捂住耳朵的玩家们没有被歌声影响;但聆听到他海妖之歌的幻想使,无不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它们情不自禁,开始跟随歌声的节奏翩然起舞。即使是没有双腿的彩虹人鱼,也开始在地板上扭动自己的长尾,喉咙中发出与歌声节奏相和的哼哼。
只要完整地听过一遍海妖之歌,这支曲子的旋律就会深深烙刻在聆听者的灵魂中。左如何是用翅膀而非双耳聆听,因此没有被歌声支配;但是那些听他唱完整支曲子的幻想使,再也无法将这支曲子遗忘。
它们的脑海中将持续不间断地回荡这支歌曲,重复哼唱,并且旋律鸣响的节奏会变得越来越快。它们脚下的舞步也将随之加快,直到力竭死亡或者崩溃为止。
彩虹人鱼身不由己,让出了通道。
“快走!”
左如何招呼道。
可是,在彩虹人鱼挪开的一刹,所有人的表情都僵住了。
被彩虹人鱼挡在身后的东西终于露出来,是一台通体海蓝色的古董八音盒。
八音盒表面涂着带有细密银闪的光漆,如同月色下的海沫,又像深远无垠的星夜。它四角浮雕着金色的浪花纹理,优美典雅,是上个纪元遗留给后世的珍贵宝物。
它的金发条自动旋转起来。
勾人心魄的歌声,自转轴与黄铜拨片之间迸出。
左如何的歌声,引来了幻想使海妖之歌的本体。它的歌声比左如何更加缥缈空灵,是暴风雨之夜的海角,鲛人将航船诱入礁丛的绝美吟唱。
玩家们已经在第一时间捂住了耳朵,但穿透力极强的歌声仍然从指缝间穿过,钻入耳中。
左如何扑上去,紧紧抱住那只古董音乐盒。手稿上说过,海妖之歌的外壳无比坚固,悬空之笼无法用任何方式将其破坏,只能收押在潘朵拉之匣中。
一旦脱离控制,海妖之歌可能出现在任何有音乐声响起的地方——换而言之,只要有人完整地听完一支曲子,他的脑子就里将永远回荡这段旋律,永远被海妖之歌的阴影笼罩,直到死亡为他带来寂静。
左如何尖叫起来。
这不是无序的胡乱叫嚷,他企图用尖锐、高昂的歌声破坏海妖之歌悠扬的旋律,打断玩家们对歌声的聆听。
他身后的双翼把他整个人和他怀中的八音盒整个包裹在内,每一根飞落的羽毛都在半空中震颤,与他高亢的歌声构成回响,将八音盒释放的海妖之歌隔绝。
尖锐的声音刺痛了所有人的耳膜,同时让左如何怀中的八音盒颤抖起来。无法被任何物理手段破坏的八音盒,只能以同等的歌声去压制。
它转轴开始卡顿,拨片弹出的音符错乱不堪,逐渐无法组成完整的乐曲。八音盒内部精密的机械结构最终难以承受两支歌声的抗衡,在剧烈的颤抖中分崩离析。
左如何的七窍涌出鲜血。
坚实的外壳只能从脆弱的内核攻破。用歌声将八音盒内部结构破坏的代价,是他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受到了海妖之歌的重创,被震碎成一团血糊。
他的腹部迅速开始发紫发黑,那是血污积淤的象征。血夹杂着呼吸产生的鲜红色泡沫,不断从他口鼻中溢出,他身后温暖的白色双翼也在一瞬间溃散,化为游离的光尘。
“小左!!!”
裴尧嘶吼他的名字。
左如何此时,已经没有身份卡傍身了。
他是一张被血污撑满的皮囊,紫黑色的皮肤表面鼓胀,只要轻轻一戳,血就会涌出来。他几乎说不出话,只是在裴尧冲向他时,用力握住了裴尧的手。
“裴……尧……”左如何微弱的声音,夹杂在血沫涌出的咕噜声里发出,“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