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宿敌复活以后(22)
薛简抿了抿唇,唇线冷冷地压成了一条线。他半晌才吐出一口气,说:“那是你十六岁时扔给我的。”
江世安瞳孔地震。
月光洒落下来,映照着道长灰白的发、清寒的眼。他盯着江世安,一寸寸地逼近,两人的呼吸彼此交织。
“你又忘了。”薛简咬重读音,一字一顿地说,“你又忘了。”
江世安脑海混乱一片,抬手抵住他的身形,连忙道:“等等,等等,我不佩玉的啊,我……”
他的思绪陡然一闪,随着薛知一的话回想起来。
“六年前我奉命下山追捕你,在山海盟边界的一个小村庄里狭路相逢。我赶到时,你已经打败了许多前来捉拿你的江湖名宿,正在千里追杀一个仇家,要将那人的子孙后嗣也斩尽杀绝。我拦下了你,将那人的小儿子救了下来,为此也险些被你逼死……”
他和薛简多次交手,常常两败俱伤。那一次他占据上风,杀意太重,没能留手,薛简身负重伤,依旧不肯让路。
两人交手之间,桃木剑劈碎了江世安身上的一块玉佩,那是他年少时得到的奖赏——成为剑器大会头魁的奖赏。
也是这份奖赏,为江世安带来了灭门之灾。他看着不肯后退的薛简,看着被劈得四分五裂的玉佩,觉得很没意思,于是将玉佩解了下来,扔给了他。
“我懒得杀你。”江世安没有看他,掉头就走,“手下败将。”
碎玉在半空中飞溅,其中一块滴溜溜地滚落到薛简面前,沾到了他身上滑落的血迹。
“以前是,现在也是。只要你一日不起杀心,就不可能胜过我。”
他收剑入鞘。
江世安不知道那块沾着血的碎玉会被捡起来,用细细的砂石反复打磨,变得圆润光滑,悬挂于桃木剑上。
他不知道这样令人怨恨的荣耀,会被薛简放在身边,保留了那么久。
江世安一时凝噎,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半晌才说:“那东西……我不要了。争强好胜、非要做天下第一,也没什么好的。你其实也不应该留在身边,不吉利。”
薛简喉结微动,他的眼眸凝望着对方,克制着自己愈发难以平静地呼吸声,尽量语调平和地说:“为什么不吉利?那是你初露锋芒的一剑。我永远记得。”
第17章
江世安心中百感交集,回首看他:“要是能重新来过……”
薛简靠得太近,已经侵入到江世安的私人距离。他不觉得冒犯、也没有多加注意,就在这么回头一个刹那,两瓣柔软的唇恰好碰到他挺直的鼻梁,在江世安脸上留下一道飞掠如点水的触感。
江世安浑身一定,猛然冒出来一个想法——那一.夜果然是他衔着符纸塞进我口中的。
道长素来洁身自好,从未有这么轻佻甚至放诞的举止。江世安模糊地感觉到了什么,耳尖顿时烫的通红。他来不及仔细琢磨,就习惯般地维持良好气氛,接上话题、缓解尴尬:“你永远记得,不过是因为你屈居第二,所以意难平,若道长拿了第一,很快就会把我忘了。”
薛简却不肯顺着这个台阶下去,他抬手抓住江世安的衣领。这件飞溅血迹、被染成深沉暗红的黑衣被他攥住,虚无的衣衫没有褶皱,江世安却还感觉到胸腔蓦地紧缩,不存在的心脏砰地猛跳了一声,耳畔像有惊雷炸响。
“你就是这么忘了我的么?”薛简固执地追问,“在你心里我跟其他追杀你的人也没什么两样,跟万剑山庄、百花堂的那些人没有区别,一样是你的手下败将、剑下囚奴。”
江世安握住他的手,别开视线,脑子里乱糟糟地不知道说什么话,要是从前,他肯定肆无忌惮地挑眉一笑,用极其荒唐的语言逗他说:“道长这么追根究底,不会是为我的剑道倾倒吧?”
他喉间一动,空空地咽了口唾沫,居然开始不好意思这么说。
江世安刚别开视线,一只温暖的手就依附追逐过来,捧住他的脸颊转过去,强迫两人四目相对。他墨黑的眸底映入一双寒凉如雪的眼,听到薛知一低声说:“只要我不缠着你,你很快就会忘记我的一切。”
“……不会。”
他听到了,却像没听到一般神经质地重复:“你早晚会不记得我的。”
道长的手指强迫症一样收紧,又松开,如此反复。他不肯让江世安的视线离开自己的身上,甚至对方看向别处都开始极其焦虑,他抓着江世安的衣服、抓着他的腰带、然后抚摸他的手,试图在他的掌心触碰到练剑多年的茧,试图记清他纵横错乱的掌纹……薛简的表情明明没有变化,却让人感觉他马上就要崩溃了。
“要是我能第一就好了。”道长低声喃喃,嗓音发哑地说,“要是我能胜过你就好了,要是我足够强,我可以抓住你,在你死之前就抓住你……”
“薛简。”江世安意识到这非常不对劲,“木已成舟,此事与你无关,你到底在苛责自己些什么?”
他极其不安,将手指抽离,起身远离对方,想要让他稍微冷静一下。然而就在他冰冷的手指从薛知一掌中离去时,道长的身躯一顿,不可抑制地用指尖在掌心里刺破皮肤。
他蓦然抬手攥住江世安的衣角,抬头望向对方,将下唇咬出一丝血痕,说:“你要去哪儿?”
“我哪里也不去。”江世安道,“我就在你身边待着。只不过咱们捆了这间黑店的老板娘和伙计,又证据确凿肯定他们劫掠行人、谋财害命,你要怎样处置他们?”
他一边说,一边盯着薛简的神色。
道长听到前半句话,恢复了一点理智,但还是没有松手:“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这些破坏地方安定的强盗都要交给当地的名门处置。前方不远处就是并城,并城是五行书院和天月观所统辖的地方,只要送到这两个门派的下属堂口就可以了。”
江世安闻言一笑:“焉知这样的黑店买卖,不是五行书院和天月观在背后授意的呢?大多数时候给够了钱财、或是为他们卖命,立刻就能换个身份重操旧业,杀人的代价,太低了。”
薛简说:“那以前你是怎么做的?”
江世安随口道:“为民除害。钱财我跟济善堂二八分,有时候也三七。”
所以江世安即便被追得很狼狈,也经常略有积蓄,可以时不时接济小辰的养父母。
济善堂是各地资助穷人的一个有名组织,幕后之人神秘异常,并不好惹,有传闻说是来自于域外魔道的怪人、也有人说是北方的大悲寺隐名行善。说实话,这样的组织层出不穷,少有靠谱的,这已经是其中口碑最为清朗的一个,他们所获的钱财,起码有五成真正能花费在做善事上,在江湖当中已是大大的善举。
薛简闻言起身,进了客栈的房间。
也就是三五个呼吸的间隙,江世安还未飘进房内,他没有穿过墙体,而是把手扣在木门上刚要打开,就听见几声刺耳的惨叫,薛简从房内出来,身上逸散出淡淡的腥甜血腥气。
江世安眼皮一跳:“你……你应该让我来。就算道长已经破戒过了,却不能习以为常,这会让天下人胆战心惊。”
薛简抽出手帕,擦拭掉手上的血,波澜不惊地道:“清水滴入墨汁,就会全然变黑。我在众人眼中,早就不复从前了。”
“我倒不为那些伪君子的胆量着想。”江世安素来直率,“只是行事骤变,太过果决,对你的修行恐怕没有好处。你之前实力不济,败给赵怜儿与温无求的联手,甚至负伤中毒,是否是心境出了问题?”
薛简沉默片刻,道:“我确实功力倒退了许多。”
他就此承认,江世安反而一时失语,顿了顿,道:“是胜负心、得失心?”
薛简也想给他一个确定的答案,但这个答案连他自己也不能明白,究竟是入了魔障过分执着、还是对胜负高低的半生挣扎,或者是……他看了看江世安,摇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