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宿敌复活以后(13)
她的身影消失在烛火明亮之处。
……
这是一个明晃晃的圈套。
赵夫人要利用薛简的武力,达成一件她自己很难做到的事情,为此不惜抛出一把众人觊觎的名剑为诱饵。这份诱饵在平时很难让薛简上钩,但这次,钩子却深深嵌进了他的血肉里,无法挣脱。
成家为来宾安排了住处,在回到居所后不久,果然有一个红衣丫鬟送信过来。
上面写着:
“五行书院近日发现一本望仙楼所遗失的剑谱,疑似顺藤摸瓜、找到了望仙楼内功书册与遗留资产。五行书院暗邀高手襄助,请道长三日后在广成道三百里处的庙宇中,让进入其中的任何人不得离开,直至天明。事成后风雪剑自当双手奉上。红酥手拜谢。”
信纸纤薄,上面的墨迹被烛光摇摇地映照着。
自从两人从喜宴上回来,一直在他身边不时插话的声音就消失了。江世安一路静谧,像是不曾存在一样,陷入了一阵莫名的沉默。
江世安对着信件看了片刻,想要开口,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如何开口。
太过安静了,这份沉默几乎扇动了薛简心中的不安。他掩藏在道服袖中的手指来回摩擦,指尖隐隐压入掌心,轻微的痛楚提醒着他的理智。
烛泪在桌案上凝涸了一片。
薛简忽然说:“江世安。”
江世安被叫得脊背一麻,犹豫着不知道怎么说,就是这一息的停顿,道长却不曾迟疑地取出一张符纸,用指尖血滴落,让燃烧的灰烬扫出江世安的身影。
两人四目相对。
薛简盯着他的脸,喉结稍微局促地上下移动,他道:“……原来你在。”
江世安抹了把脸,说:“我还能跑哪儿去……有这么不放心吗,咬自己的指尖像不会痛一样,那不是你自己的肉吗?行事这么干脆。”
薛简道:“我怕你要飘走了。”
江世安心乱如麻,这会儿居然还听笑了:“我离不开你十五步之外啊,道长,你脑子糊涂了?……你破戒是因为——”
他的声音没有完全落下。
薛简靠近过来,他伸手抱住了江世安。
他的手指、臂膀、衣袂,缓缓穿过江世安血迹斑斑几乎凝涸的身躯,温热的躯体压在一片没有温度的魂魄之上。江世安影响到外物的程度不断增强,他居然也感觉到一股被拥抱住的收紧和窒息……檀香的气息跟冰冷的微风混在一起。
好暖和。
薛简的身体居然有这么温暖吗?
这种感觉并不切实,毕竟他的血肉躯体已经分崩离析。江世安忘了躲避,他被道长身上沉浓的檀香环抱住,对方埋在他的肩膀上,对于游魂来说,这样的吐息太过滚烫。
薛简低声说:“你不会飘走吗?”
江世安哽了哽,有一瞬间,他仿佛幻视到十年前那个固执笨拙的小道长。他有点想笑,可比玩笑和豁达更迅速降临而来的,是如鲠在喉的涩苦,两人的命运从来都在交错对立的道路上,彼此的剑都以对方的退败为荣耀。
江世安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不安。
薛知一不是走在一条光明坦途上吗?他不是整个江湖武林人人羡慕的绝顶高手吗?他不是应该心无挂碍的追求大道吗?他明明眼高于顶、没有跟任何人成为朋友。
江世安轻轻吸了口气,观察着对方的神色:“我会飘到哪儿去?道长,我一直跟在你身边。”
薛简紧张到有些慌乱、有些神经质的情绪被缓缓抚平。他闭着眼,掌心攥着江世安的手腕,冰冷的、空空荡荡的,但他没有松开,而是低首抱着他说:“……再过一段时间,你就可以短暂以实体出现了。”
这近似一种自言自语。
“那样你就可以真正碰到人了。等我拿到你的风雪剑,你很快就能摸到它。文吉,你相信我,我可以做到的。”
第10章
他要做什么?
“薛简,你到底……”
“风雪剑本就该是你的。”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听起来还是那么固执,永远都一意孤行,“无论它遗落到何方,我都会将这把剑送还你手中,除了你,没有人配抚摸它的剑鞘。”
江世安的胸口听得一堵,所有言语都在此刻消弭无声,过了许久,他才说:“……名剑的归宿,大多都是蒙尘而已。”
薛简说:“我不许。”
江世安语气很看得开地道:“道长,世上的事本就不是皆能如愿的。”
薛简看着他道:“我要做的事,一定能如愿。”
江世安以为他说得是找回风雪剑之事,不由轻叹一声,无奈道:“看来我是劝不回来了,你把我当朋友这件事,怎么不早说?现在好了,我都死了,死了还要被你绑着。薛知一,从我身上下来啊!”
道长扣紧的手掌猛地松开了,他露出轻微怔忪的神情,而后立即后退,转过头看向窗外,伸手整理自己的衣衫,摸摸没有任何褶皱的腰间香囊,看起来很忙,但不知道在忙什么。
江世安爬起来,掸了掸血色浸透的黑衣,在他身后道:“你才刚刚得罪万剑山庄,红酥手就被迫延请你助战,让你拦截的人,想必不好对付,说不定会有危险。”
薛简的动作停下来了,他道:“我人生中最难对付的敌人已经死了。”
江世安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时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望向自己并不真切的身躯,明明满腹叹息,说出来的话却是:“啊,他的命可真短,道长,你可要长命百岁,得道成仙啊。”
薛简听到他的话,跟着轻轻地笑了一声。
……
三日后,广成道,恰逢一个难行的雨夜。
这条道路之上只有一间破败的庙宇可以歇脚,漏水的屋瓦被浸透,淅淅沥沥地向下滴水。过往的江湖人都在这里整顿行囊、按照约定汇合。
庙宇的佛像金身之下,埋葬着不知名的森森枯骨。
里面早有一伙儿歇脚的商贩,商贩生活在万剑山庄与震雷山庄所庇护城镇的边缘,依靠买货卖货为生。做这一行的自然有不少懂拳脚功夫的练家子保驾护航,他们连夜赶路运送货物,打起精神来应对可能见财起意的江湖人。
他们没有受到过名门世家的认可,不能以“镖局”之称行走江湖,只是野路子。
商贩们甩干净滴水的斗笠,在庙中生火,烘烤身上的衣裳,分食干粮。
温热气息将人烘烤得昏昏欲睡,过了大概两炷香的时间,破门外突然响起几声规矩的敲门。
练家子猛地清醒,警惕高声:“是谁?”
一缕薄薄的月光穿过雨幕,落在颀长的身影上。随着他走近,暗色渐渐消去,火光伴着月色,映照出一个道袍半湿的俊美青年人。
他太年轻了,这份年龄让行商镖客们几乎提不起重视之心。
道袍是前朝多用的常服,这一习惯也流传下来,变成许多读书人的日常装束。镖客大汉们立即面露轻蔑,哼笑一声,低头不管他了。
“自己走这一道的夜路,还冒着雨,居然没让土匪扒层皮,真是稀奇。”
“你别说。”一个络腮胡的镖客啧啧称奇,“这儿是穿过五雷山、通往天月城的一处捷径。天月观和五行书院最看重读书人,他说不定来对了呢。”
“也得有命过去啊。”另一个中年人用打量的视线上下扫荡,不怀好意地低语,“你们说,这年轻人身上是不是揣着全家几辈子的金银细软,要是我们能……”
惧怕被土匪拦路的镖客,有时也化身为吞噬更弱小之人的猛兽。
这些议论看似是窃窃私语,实则每一句话、每一道目光,都没有遗落薛简的耳朵。
甚至连江世安也完全听清了。
他飘在半空中,没有被雨水沾湿半点,甚至还因为雨夜感到更加舒适。听到旁边不远处商贩镖客的打算,才抬起眼皮瞟过去一眼,嘀咕:“幸亏是你。”
“怎么说?”薛简也生起火,暖了暖冰凉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