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56)
常景明今晚也值夜,看见压根没准备睡觉的李迎又开始挤眉弄眼:“帮你那小哨兵值夜啊?”
李迎白他一眼:“天天怎么这么多话。”
常景明耸耸肩膀:“你第一天认识我?”他坐在火堆旁边烤一根狼腿——这是物资队从温室带出来的,今天发给值夜部队的福利——一边左右翻着狼腿,一边不经意地问,“你怎么样?”
李迎没听明白:“什么?”
常景明这才认真看他:“别装了吧,精神没崩溃?”
李迎笑了笑:“以为我是你?”
常景明没因为他这一句调侃而笑出来,而是皱着眉:“我没跟你开玩笑,李迎。我知道转移这件事你肯定早就计划好了,但你的性子,估计谁也没说,全都是一个人扛着。”
他不再看李迎,而是专注地看着手里的狼腿:“温室的情况,还有那些新人类,想提前宣布转移计划是不可能的事情,说不定还会引起内战,只能像现在这样,给所有人一条末路,不得不踏上转移的路。
“李迎,有的事情我能想明白,因为我跟你是多少年的朋友,我太了解你了。但他们想不明白,你为他们做的事他们可能一辈子也不知道。所以你没必要这样,这是整个人类的命运,不是你一个人就能扛下来的。”
从温室带出来的肉*本不需要保鲜,这零下几十度的环境就是一个天然的大冰箱。狼腿冻得邦邦硬,放在火上烤,一直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外头被烤得湿淋淋的,实际上里头还是个大冰块。
李迎拍了拍常景明肩膀,一言不发,往外走了。
明天大部队就要继续踏上转移旅程了,今夜几乎所有人都早早睡下。李迎沿着山脚一直往外走,三三两两的睡袋挤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把自己紧紧保护起来的茧。
常景明的话他不是没听进心里,他李迎也不是自大,觉得这整个亚洲军区除了自己再没有其他人能担此大任。或许也是自大吧,李迎有些自嘲地想,他毫无知觉,毫无目的,但停下脚步的时候恰好到了那感染低温病毒老者的衣冠冢。
听说老人的女儿女婿醒过来后哭喊着要杀了李迎,痛骂李迎是个杀人凶手,折腾出来好大的动静。几个哨兵才按住他们,闹腾了几个小时,这才接受他们两个平民根本不是哨兵们的对手,也杀不了李迎,最后只能哭着跪到在这衣冠冢前。
能看出来女人是极其孝顺的,这么厚实的羽绒服不穿在身上,而是挂在了衣冠冢上。李迎冷眼看着,知道这不单单是孝顺,更是对所有人说他李迎是个杀人凶手。
下午辽星余找他,李迎说自己毫无波动,现在是晚上,李迎站在这里,看起来确实是毫无波动的模样。他脸上没什么动容的神情,眉眼往下垂,却显得有些悲悯,好似神明看向自己的子民,深深明白自己无力救之于水火。
他忽然想起秦远的葬礼。
那时关于秦远的死尚且是一个谜,一队所有人缄口不言,新人类们众说纷纭,有的人猜他是为了救一个旧人类而死,有的人说他是老了,打不过变异兽了,还有的人说是温室派给秦远使了绊子,害他死了。
李迎不太关心自己这位老战友是怎么死的,总之他是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死后能求一个安宁也算是最好的归宿,就算有了一个真相出来又如何呢?
他去秦远的葬礼,这位温室第一哨兵,前来吊唁的人无数。平民们没资格进到里面,就在场馆外摆满了各种东西,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鲜花水果是不太可能,有的人摆衣服,有的人摆营养液,有的人甚至不惜去向日葵园偷了新鲜的向日葵,所有人都真心地为了这个温室的后盾离开而伤心。
李迎穿着得体端正的军装,肩上的军衔闪闪发光。
他鞠躬的时候目光落在跪在遗照旁的辽星余身上,那时候辽星余才多大?真是个小屁孩。秦远不止一次提过他这个得意弟子,辽星余多么有天赋,战绩多么漂亮,只可惜性子孤傲,目中无人。
可看着跪在地上死气沉沉的哨兵,真不像是秦远口中的那个得意弟子。
李迎已经忘了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说那句话,他鞠了三个躬,低声开口:“他活不过来了,但你不一样。”
第49章 向导素
转移队伍再次启程,这一走又是茫茫无尽头。
怨声载道少了些,所有人都该接受了这个事实,温室外的世界就是这样的。他们头顶上再也没有五个昼夜不息的恒温灯,每天睡觉之前天空是黑色的,睁开眼睛天空仍然是黑色的。
脚上的水泡和冻疮长起来,抹了药又愈合,反反复复,这一条路都得这么走。
接受了这个现实之后才有心力去看自己到底在哪儿。
积雪、冰河、枯木,这是温室中的平民们从未见过的景象,辽阔无边的灰黑色,就连白茫茫的雪都因为永夜而染上了黑。有时候天上还会下雪,落在衣服上是一个个规整的小六角星,看着竟然还有一丝可爱漂亮。
小茹牵着常景明的手,今天是常景明负责带这边的队伍。
别的小孩儿见了哨兵向导们都避着走,他们从小在向日葵班长大,教他们知识和负责他们生活都是哨兵向导们,可那些人从来都是冷着脸,不会对他们笑。
小茹不一样,她从小跟着柳悦住在哨兵塔,有空就黏着辽星余、去三队玩。
常景明抓着小茹的手,听见小女孩稚嫩又充满期待的声音:“常将军,今天休息的时候我可以堆一个雪人吗?”
常景明低头看她:“当然可以。”
小茹笑起来:“太好了!”
虽然话这么说了,可常景明知道休息是一件还远的事情,小朋友不知道,心里只想着休息就能堆雪人玩了。后来小茹明显跟不上队伍的速度,常景明想把小姑娘抱起来,一回头看见远处还有一队跟小茹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在自己走。
他蹲下身来:“小茹,再坚持一会儿好不好?再坚持一会儿才可以休息,到时候就能堆雪人了。”
小茹用力点头:“好!”
宗颜的脚受伤了,今天一直坐着物资车。
他也是倒霉的,也是生了冻疮,后来伤口越来越扩散开。贺英卓高度紧张,生怕宗颜也感染了低温病毒,给他上了厚厚的药,可还是没有好转。叫来辽星余看,辽星余不懂看病的事,只看着贺英卓满头大汗紧张的模样,皱着眉问宗颜现在感觉怎么样。
宗颜这人,走累了就得哎呦喂地叫唤,吃不饱就蔫头耷脑地不愿意干活。这会儿倒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没事,不用担心我,不就是个冻疮吗。”
夏无跟着一起紧张,当初贺英卓被雪猿挠成那样,一直发烧,她吓得吃不好饭也睡不好觉,哭得不成样子,她再也不想经受那种害怕了,一个劲儿地问宗颜:“你真的没发烧吗?饿不饿,我早上没吃东西,还有些饼干你要不要吃?”
宗颜伸手,撸了一把夏无的脑袋,把夏无的头脑弄得乱糟糟的,然后跟贺英卓说:“把我这些冻疮剜了吧。”
贺英卓脱口而出:“什么?”
宗颜耸肩:“不是你昨天说的吗?冻疮在这个条件下太难恢复了,那就直接全部剜掉呗?普通伤口应该比冻疮好得快吧!”
贺英卓不说话,夏无期待地盯着贺英卓,辽星余也等着他发话。
“……你想好了,这个方法不是不行,但我们没有多余的麻药给你用。”贺英卓说。
宗颜瞪着眼睛:“我草!你不早说!”
贺英卓无奈地看他。
宗颜摆手:“剜吧,总比变成丧尸强。”
除了三队没有其他人知道,一个小手术做完,夏无捂着耳朵等着宗颜鬼哭狼嚎,结果直到贺英卓从车上下来她也没听到什么动静。想上车看看宗颜,被贺英卓拦下了:“让他自己休息吧。”
夏无点点头,却没办法想象那么怕疼娇贵的一个人,没有麻药生生被剜掉那么一块肉是怎么熬过来的,心里生出来点敬佩之意,没上车看宗颜的惨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