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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官(85)

作者:木苏里 时间:2020-12-29 09:57 标签:灵异神怪  

  闻时当年碰到的便是战乱屠城。
  数以万计、十万计的人流散出来的怨煞黑气有多可怕,如果形成笼,简直难以想象。
  尘不到是赶过去解笼的,但当他到了那里,却没找到笼,只有一个小孩,被好几具成年躯体护在身下,成为了唯一躲过那场人祸的活物。
  小孩儿孤身站在那里,无声往下掉眼泪的时候,无异于这世上任何一个普通孩子,甚至干净到纤尘不染。
  可实际上,那些数以万计、原本会形成笼的怨煞之气,就像绕着涡心流转的巨浪,全部纳入了那个孩子的身体里。
  又因为过于厚重、过于难以计数,也许是物极必反的道理,没有立刻显现出来。直到很久之后,才慢慢露出一些端倪。
  那确实不是什么脏东西,是太多人对这个世间的悲喜、爱恨、留恋与不舍,是尘缘。
  但闻时泡着药的时候,想到的却是死去的花、瞬间干瘪的鸟,以及尘不到枯骨一般的手。他低着头,盯着对方已经恢复正常的手指说:“会害人吗?”
  尘不到有些微微的意外。他朝药钵里又加了些东西,垂眸看着这个小徒弟说:“这么点大的人,不先记挂一下自己么?”
  见闻时没吭声,他又说:“你乖一点就不会。”
  闻时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有害人的可能,于是垂下了头,闷闷不乐。
  他盯着茶青色的药汁,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听见尘不到又开了口:“有办法解,但得等你再大一点。”
  闻时愣了一会儿,抬起头,看见尘不到站起身,抽了干净帛巾擦着手指。灯盏里的火轻轻抖了一下,将他的侧影投落在墙上。
  “再大一点是多大?”闻时说。
  尘不到在屋里扫了一圈,指着那只圆滚滚的金翅大鹏说:“等你把它养成人。”
  闻时呆了:“鸟怎么变人?”
  尘不到笑道:“毛没了就行。”
  闻时:“?”
  金翅大鹏:“???”
  见小徒弟终于不再绷着脸,尘不到伸手拿了罩袍,把这个房间让出来。临走前,他拍了拍闻时的头说:“在这住着吧,名字都是我取的,谁敢不要你?”
  从那天起,闻时有了来处,叫尘不到。


第51章 惊蛰
  那阵子的闻时其实很粘人。
  但他嘴上不会说, 也不会缠着尘不到提要求,不用抱着、不用牵,他的粘人就是默默地跟前跟后。
  好像有尘不到在的地方, 才能让他安心呆着。
  虽然闻时这个名字是尘不到取的, 但他从来没有好好叫过, 总给闻时取诨名。
  如果闻时闷闷不乐不吭声,尘不到就管他叫“小哑巴”。如果闻时像雪团子一样亦步亦趋跟了好几处地方,尘不到就叫他“小尾巴”。
  小孩忘性大,不高兴的事情只要不提, 很快就扔到脑后了。最初的闻时也这样——
  尘不到给他泡了几天药,手上的黑雾隐回去了, 睡觉也安安稳稳能到天亮。他便觉得那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
  其实那只是因为他受凉伤风转好了, 心神安定。但他不知道,还以为自己体质变了,藏在他身体里的东西少了。
  那一年, 大概是闻时最没有负累的一年,他甚至会带着金翅大鹏下山去玩了。
  不过他的玩很克制,也很安静。
  山下的人还是会叫他恶鬼,年纪小的看到他要么远远扔石头,要么扭头就跑, 好像多呆一会儿就会被他扒皮吃肉。
  所以闻时从来不往热闹的地方去,专挑没人的地方钻, 山坳、树林、溪涧。这后来就成了他的天性。
  可能是他自己不太活泼的缘故,他喜欢那些鲜活灵动的东西。松云山顶太冷, 活物不多。他在山下看到一窝兔子、几只王八, 两尾鱼都可以看很久。
  他在那片树林窝着的时候,常会碰到一个采药婆婆。婆婆跟他有点渊源, 当初他被尘不到带回来,放在山下养着,就是养在那个婆婆家里。
  养的时间不长,再加上小孩不记事,感情算不上很深。但那个婆婆,是山下那些人里,唯一毫无保留对他释放善意的人。
  每次在林子看到他,都会给他塞点东西的。有时候是洗干净的果子,有时候是家里蒸的糕。
  果子常常太过软烂,糕又有些干,对小孩来说,都不算很美味。但闻时总是盘坐在那边,在婆婆眼皮子底下吃得干干净净。没过多久,还学会了回礼。
  第二年的冬末春初,山下又是祭祖守岁又是驱邪祈福的,热闹了好些天。闻时避开了那段时间,除了尘不到领着他出门的那回,没有独自下过山。
  等到热闹褪了,他再去山下的林子,却接连几天都没有碰到那个采药婆婆。
  他有点呆不住,便搂着他的金翅大鹏,一边捏着鸟嘴不让它出声,一边摸到了村边。然后,他看到了屋边竹竿支着的白色魂幡和一地纸钱。
  村里沾亲带故的邻里披麻戴孝,闻时隐约听到他们说,婆婆走了。过了年关吃了饱饭,睡觉的时候走的,无病无痛,寿终正寝。
  很多孩子年纪小,不懂过世的意义。只觉得人多热闹,被长辈带着在门口磕了头作了揖,便追打玩闹起来。
  但是闻时懂。他知道从今往后,不论春夏秋冬,他再去那个林子,就不会有人挎着篓子,笑眯眯地给他塞果子和甜糕了。
  那天夜里,闻时又做了那个梦。
  只是这次,梦里不仅仅是一座鬼城和尸山血海了,还多了一个采药婆婆,步履蹒跚地走在那条阴黑长道上,怎么叫都不回头。
  而那些鬼哭就像针尖刀刃一样,钻在他头颅里,扎着、钉着,叫他头痛欲裂又不得挣脱。
  闻时在梦里跟那些东西较了很久的劲。
  等他终于睁开眼,就发现自己不在榻上,而是站在尘不到那间屋子的门口,满手的黑雾疯涨如刀,正要往屋里钻。
  他惊惶地愣了好一会儿,打了个寒惊,这才扭头跑开,之后便再不敢闭眼。
  金翅大鹏不怕黑雾,这是闻时知道的。他没回房里,盘坐在练功台的石崖上,撸着金翅大鹏毛茸茸的头,看到它在黑雾包裹下依然鲜活有生命力,他才能稍微好受一点点。
  不知坐了多久,他听到背后有沙沙的声音,是衣袍轻扫过松枝白雪的响动。
  他知道,是尘不到来了,但他闷着没回头。
  因为他只要想到昨夜自己鬼魅一般站在尘不到房门口,就是一阵说不出来的难受。那个时候他不懂自己为什么难受,很久以后才明白,那是一种后怕。
  怕自己某天不受控制,伤到最不想伤的人。尽管他知道,只要尘不到稍微设点防备,就不可能被他伤到。
  “我的尾巴怎么掉在这里了?”尘不到在他身后弯下腰来,手掌托着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
  可能是他眼睛太红的缘故,尘不到愣了一下,给他把挂在下巴颏的眼泪抹了,又给他转了个身。
  闻时伸出一只手说:“那些东西又出来了。”
  尘不到点了点头:“看见了。”
  闻时以为他会问“怎么回事”,结果却听见他说:“疼不疼?”
  其实是疼的,特别、特别疼,是那种钻在头颅、心脏、身体里,粘附在灵相上,怎么都摆脱不掉的疼。
  但可能是醒得久了,尘不到这么一问,他又觉得还好。于是摇了摇头,闷声说:“不疼。”
  尘不到弯腰看着他的头顶,片刻之后说:“小小年纪,就学会骗人了。”
  闻时皱了皱眉,仰脸问:“你怎么知道我骗人。”
  尘不到:“因为我是师父。”
  他在石台上坐下,闻时看看自己身上的黑雾,悄悄往旁边挪了挪。他自以为挪得很小心,不会被注意,其实应该都被尘不到看在眼里了。
  对方沉默良久,说:“给你看样东西。”
  闻时依然保持着距离,睁着眼睛好奇地看他。
  尘不到冲他摊开了手掌。那只手很干净,也很暖,比闻时见过的任何一只手都好看。他盯了一会儿,忍不住把自己的黑手背到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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