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卜卦(3)
云止奂道:“煞气侵体,不能再用灵力了。”他看向付朝言:“你的剑可行?”
付朝言一怔,随即摇头:“表哥的剑驱邪,我的剑,招灵。”
那边王小姐还在锲而不舍地撞击,丝毫没有过来的意思,付清欢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他气若游丝道:“厉鬼留在人世,是尚有心愿未了,可……她现在这般疯癫,怕是连近身都不能够。朝言……”
付朝言握住他的手:“表哥。”
付清欢道:“姑姑撰写的百鬼密谈里,有没有提过这种异象?”
闻言云止奂身形一顿,看了看两人。
付朝言细细回想了很久,鼻尖沁出了一些汗珠,最后,他摇头道:“没有,含怨的厉鬼本就是最易斩杀的,娘亲只用了两页来叙述,没有提过这种异象。”
付清欢皱紧了眉,清澈的眼望了云止奂一眼,像是在渴求他的答复。
云止奂错开他的视线,低头冥思一会儿,抬头:“我心里有个猜测,但现在没有时间多说。”
付清欢心里一惊,睁大眼睛看他。心道:原来这俏道士还能一口气说这么长一句话。
云止奂继续道:“现在没有时间多说,首要办法是去除她身侧的煞气。”说着看向付朝言。
眼神不再是淡然,而是透着几分焦急。
付朝言吓了一跳:“可我……怎么知道?”
“有的……”付清欢坐直了身体,气喘吁吁地正视他,“姑姑还撰写了一本仙门史籍,你看过吗,从……里面找找法子。”
云止奂看了看他,又一愣。
付朝言又低头想了一会儿,道:“是……一个叫……玄晖门的仙门的法子……驱散恶鬼身侧的煞气,不能硬来,要以柔克刚。”
“以柔克刚?”
“也没有多柔吧……用……比它邪气更大的东西去震慑它,吸走它的煞气。”
付清欢眉头锁得更紧:“从哪找更邪气的东西?更何况就算找来了,不是更麻烦?”
付朝言无奈:“史籍上说玄晖门弟子都会从小饲养一样邪物,就是克制其他邪祟用的。”
一物克一物,那这从小饲养的邪物,又要用什么去克制呢?
事后付清欢细细回想,才发现玄晖门这个门派,本就是一物降一物的,再强的东西也有天敌。
可此时的付清欢没有那么多心思想那么多,只咬牙切齿道:“就没有正道点的办法吗?”
付朝言神情复杂地看看他,道:“有首曲子叫安魂曲,用笛吹奏,倒可以安抚恶鬼……”
“你不早说!”付清欢眼睛一亮,“我会吹笛子啊!”
付朝言神情越发复杂,最后扭过头,似是不忍直视他这个表哥一般,对云止奂道:“道长,您会吗?”
云止奂盯着还在撞击的王小姐,估算那衣服上的灵力还能撑多久,付朝言这么一问,他也一愣,转头道:“笛子倒会,可安魂曲……”
付朝言利润地割了手指用血在地上草草描述一遍乐谱,又细细讲解了,云止奂点点头,表示大约可以。
付清欢看那割了一大条口子的手指,甚是心疼,却还不忘追问:“我会吹啊,你干嘛还要多此一举呢?”
付朝言不想搭理他,只看看云止奂。后者一杆长笛不知何时已横在手中,那笛子通身雪白,比寻常笛子长些,不过云止奂四肢修长,这长笛拿在手中倒也无甚违和。
他将笛子举至嘴边,经脉运足了灵力才开始照着地上潦草的乐谱开始吹奏。
大约是从未吹过安魂曲,且乐谱实在凌乱,吹得有些断断续续,但气息很稳能听功底不浅。
听着这曲子,付清欢竟觉得心口的淤塞之感缓解了些,像有人用清水,轻轻润洗山间一道被劈开的石缝。
更奇的是,那恶鬼真的停下了手,站直了身子。付清欢看到她身侧的煞气竟也一点一点在褪去。
奇了。
云止奂慢慢站起来,手上动作不停,继续吹奏着安魂曲向她走去。
最后,他在王小姐面前停下。一曲终了,王小姐身侧的煞气也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阵阵渗人又阴邪的气味。
付朝言扶着付清欢走过去,叹道:“这安魂曲还真有用啊……”
而付清欢看了一眼地上的侍女小厮的尸体,不说话。
云止奂长笛在手中一敲,轻声念了几句不知是什么的话语,然后道:“说话吧。”
原本一动不动的王小姐突然抬起了头,原本空洞的眼睛里竟多了一点情绪。眼神怨念歹毒,是发自内心的愤懑,看得付清欢背后一凉。尤其是她额头上还有伤口在涓涓流血,看起来更是狰狞。
付清欢觉得奇怪,王小姐还没死?
王小姐双手抱臂,眼角眉梢再无方才在院里未被上身时的娇羞妩媚。她斜眼看着三人,眼里尽是桀骜不驯。
倒像个…正值叛逆的少年郎。
莫非上身的恶鬼还没走?而这恶鬼,还是个少年?
付清欢又想不通了,一个少年,哪来那么多怨气成厉鬼?
他从未见过成厉鬼的男子,至少,姑姑没说过。
那么,上身的就不是青兰了?这个少年又是谁?为什么要杀王家?
付清欢越想越觉得奇怪,悄悄看了云止奂一眼,等他的下文。
云止奂道:“你现在神智清醒,强行上身只有一炷香时间,你说吧。”
王小姐冷笑,呸了一口痰:“有什么好说的,横竖我今晚要灰飞烟灭,你还想超度我不成?”
云止奂抿抿嘴,似是没话说了,大约也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把剑拔了出来,想要就此了结。
王小姐无意瞥了付清欢一眼,眼神一滞,突然道:“你怎么受伤的?”
付清欢捂着胸口:“……”因为你啊姐姐,哦不对,可能是哥哥。
付朝言在一边没好气道:“你要杀王老爷他们啊,我表哥被你的煞气灼了一道。”
王小姐又冷笑,上下扫了付清欢一圈:“蠢货,救他们干什么。”他看了云止奂一眼,后者的手握在剑柄上,见她与付清欢说话,便迟疑不定。
王小姐继续道:“他们呐……可不值得你救。”
付清欢歪歪头,不解他是什么意思。
王小姐走过茶水桌,望望堂上高处悬挂的“正人君子”牌匾,又冷笑一声,转头看他们:“你们想听吗?”
作者有话说:
安魂曲什么的…本来想让主角唱出来的′_>
第六章 歼邪科(五)
付清欢怔怔看着她,有点懵。
付朝言道:“你杀他们,总有你的理由,”他看了付清欢一眼,又道:“我们怎么想,也有我们自己的道理。”
王小姐毫不在意,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样,她裙摆一掀坐到椅子上,翘起了腿,那教养那礼数,完全不是一个闺阁小姐的做派。
“你说,”过了很久,付清欢长舒了口气,又没什么力气,那口气听起来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听起来有些委屈,“你说说,我做的什么事是不值的。”
云止奂低头看他一眼,伸手扶了扶他有些站不住的身子。
王小姐额头上的口子又涌了许多鲜血出来,像两条红线贴在嘴巴两边,渗人至极。她舔了舔嘴角的血,尝到滋味后露出嫌恶的表情,呸了一口后,神情变得凄凉起来。
呆坐了半晌,她道:“我叫阿明,临安百里人。进王府之前,流浪了有十多年。”
“阿明……”付清欢念了几遍,“我好像记得你。”
付清欢学医出师是在四年前,过了几个月便开始他的摆摊生意,小小接济过一个叫小九的流浪儿,说是救济,也就是帮他接过两次腿。一次是小九爬上树摘枣子摔下来,还有一次是小九卖身进王府之后,不知做错了什么,被打断了腿。
小九和阿明,两个名字听着都不大正统,不知为何会改名。
阿明笑了笑:“你倒记得我。”
付清欢一脸难以置信看着他,眼里突然蒙了些悲凉的情绪。上一次帮阿明接骨,是半年多前。当时阿明几岁?十五?还是只有十四?现在竟已身死,甚至还成了厉鬼。
再一联想他现在要杀王府的人,想来是在这里受了极大的折辱,甚至很有可能就是被王府人害死的。
想到这儿,付清欢看了堂里的王家人一眼,心底发寒。
经历什么样的事,才能逼死一个孩子?
“……王家人害死了你,所以要报仇?”付朝言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开口问道。
阿明没有回答他,只看向云止奂:“刚才撕斗,你是不是听见了青兰两个字。”
云止奂略一点头,不说话。
“青兰……是这里的侍女。”说到这儿,阿明竟然笑了笑,“对我很好。”
那个笑容,即使是在这伤口狰狞的脸上,也透着无与伦比的温柔,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
“我来王府,是十二岁的时候。吃不饱,又瘦又小,年纪小所以总是被欺负。那时候,青兰姐帮了我很多,否则,我活不过半年。”阿明转头看看地上的王老爷,脸上的神情阴冷起来,“他对外说青兰姐是王玉姗的贴身丫鬟,放屁!”他转过头,凶狠的情绪被带了过来,看得付清欢下意识后退一步。
阿明颤着声音道:“他明明让青兰姐做着厨房里的粗活!这一家人,都不是好东西!”
说着他激动起来,站起来走到地上的王家人身旁。那被画了符咒的外衫早已没了灵力,被他粗鲁地一手掀开,露出衣服下的人。
王老爷和王夫人眼睛睁得很大,满目恐惧,面色乌青,嘴角淌出一些不明的粘稠液体。两人皆已身亡,是被活活吓死的。
付清欢瞳孔微睁,紧紧抓住了付朝言的手臂。付朝言也被吓着了,但很快缓过神来,理了理思绪,极力忍住不去看那尸体,问道:“那么,王老爷为什么要撒这个谎?”
阿明一脸嫌恶地踢了王老爷一脚,他现在还附在王玉姗身上,这幅场景看起来甚为诡异。
“我问你,”阿明看着付清欢,“你有没有尝过这种日子:即使你一天到晚勤勤恳恳做自己本分的事,从未招惹任何人。可只要主人乐意,主人开心,你就要被用这么粗的棍子打在手指上?”他伸手比划了一下,继续道:“青兰姐,到死时十八岁,过的都是这种日子。”
付清欢躲闪他直勾勾看过来的眼神,低下头:“王府待下人刻薄吗。”
“刻薄,很刻薄。”阿明勉强扯起一个痛苦得让人心碎的笑容,摇摇头,“不,不对……应该说,他们只对青兰姐刻薄。”
“……为何?”
“是啊,为什么?我问过青兰姐,为什么。”阿明低了低头,脸上的血滑落下来,滴到鲜红的嫁衣上,一晃眼就看不见了。
“我还记得,她摸着我的头,说有些事生来就是错的,怎么也改不了。既改不了,唯有忍着。”
阿明看看付清欢,继续道:“我想了很久没想明白,直到半年多以前。张元上门拜访,对青兰姐,一见钟情。”
付清欢原先没反应过来张元是谁,回忆起刚才王夫人提过,王玉姗与张家公子定亲一事。他问道:“……就是张家的公子吗?”
阿明点头:“是。……也不知有几分真心,但他对待青兰姐,的确是比王家这群狗要好的多。与他相识的那段日子,是青兰姐笑得最开怀的日子。”
少女怀春,有人善心对待自己,青兰沦陷也是情理之中。
付清欢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姑姑讲过的一个故事。
有一个人,从小生活在孤坟野迹里,看惯了人们相互残杀,易子为食。小时候,他每天的日子是东躲西藏,长大后他的日常就是时刻保持警惕,同时再去食杀他人。后来有一天,他杀了从小长大的那片土地上的最后一个人。他没了食物,不得不踏上离家的路,去找一个有人的地方,继续过活。
临走前他把死人晒成了肉干作为路粮。行走的路上,肉香味引来了几匹野狼。为保命他把人肉干扔给饿狼以求保命,野狼饥肠辘辘,吃完后仍紧盯着他,随后一齐扑了上来,想猎他为食物。
那人虽从小杀人,体格颇为强悍,但也禁不住饿狼撕咬的疼痛,一瞬便招架不住,腿上被生生咬下一块肉。
绝望之际,突然下来一位神仙,替他驱走了饿狼,并带他升天,封为“泯恶神”。原因是虽然他一生杀戮无数,但在紧要关头给了饿狼一块自己的肉,虽非自愿,但也属做了一件好事。坏人的坏事做多了,偶然做一件好事就会为人称赞。
而此人升天为神之后,看见天宫里歌舞升平一派和平安详的景象,颇为震惊。在他的思想里,弱肉强食的观念已深入骨髓,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竟能这般和谐来往。这件事困扰了他两百年,最后终无法再忍受,跃下天台,自愿被诛灭。在阎罗殿前他许下的唯一愿望是:下辈子若为人,要成为至恶之人;若为畜生,要成为最凶残的野兽;若为妖,要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吃人精怪;若不幸为神,便要做生于淤泥中至邪至妖的魔神。
小时候付清欢听完这个故事时,尚不懂人事,不明白姑姑为何叹哀,问道:“姑姑伤心是因为这个故事里的人死了吗?可他杀了很多人呀,不该死吗?”
姑姑摇头,抱紧了膝上的付清欢,叹道:“可怜他身在迷雾不自知,身在桃源也不自知。这个人的一生,竟唯有死后才是真正清醒。”
那时候,年纪尚幼的付清欢还是听不懂,听完了故事便躺在姑姑怀里睡着了。再醒来,早已忘了这事。
第七章 结草科(一)
而如今,付清欢突然想起了这个故事。
他隐隐意识到了些什么,问阿明:“你青兰姐她……是不是放弃了张公子?”
阿明眼里微微闪过一丝诧异,又马上平复下来:“……是。原本张元家里人不同意娶青兰姐,张元便与青兰姐约定私奔。可就在出行前一晚,她反悔了。”
阿明叹气:“……我害了她。……她不愿走,一是为了我,她不想我再吃苦。二……是她想多。我不知道她每天干活时脑子里都在寻思些什么,她突然猜测,张元对她会不会不是真心,会不会只是想骗她身子,说是私奔,会不会是想将她卖入青楼?”
付清欢神色凝重起来。
阿明继续道:“我劝她别瞎想,可她……我不知是不是疯癫了。就在这个节骨眼,王玉姗发现了二人的私情。”
他抿起嘴,似是对接下来的事很难启齿,过了很久才道:“……也是那时我才知道,不是王家对下人刻薄,是对私生女刻薄。”
付清欢瞪大眼睛。
“青兰姐……是这个老畜生,”阿明看了王老爷一眼,“强要一个乡下女子生的私生女。他老婆借着这个由头,对青兰姐极尽侮辱之能事。可从头到尾,青兰姐做错了什么?她做错了什么啊?!”说着他情绪激动起来:“王玉姗那个婊子,雇了好几个家丁把青兰姐折磨至死!”
他说话的声音就像刚才撞门时那样,嘶哑,崩溃。付清欢闻言,脑内一片空白。他不知该怎么形容这样的感觉,出生至今十九载,他从未见过这样渗人的事情。他可以承受别人杀人这种事件,但他无法接受别人杀害一个人,或残害一个人的理由和源头。
嫉妒,仇恨,愤怒。
每一样都让他无比恶心。
付朝言察觉到他的情绪,安抚地握紧表哥的手,对阿明问道:“然后…你要替她复仇?”
阿明扯扯嘴角:“当时那些家丁……我想救她,可我怎么救?我拿着一把菜刀,那些人,我一根汗毛都没能伤到。不仅没伤到……”
他说话突然一顿。付清欢迷茫地抬头,看见了倒在椅子上的王玉姗,而她的身侧,站了一个少年,身侧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黑气。
这个少年十分瘦小,眉眼里尽是仇恨,毫无少年人的朝气。衣衫凌乱不堪,大大小小的伤口布满全身。
而他的右腿,膝盖以下形状甚是奇怪,还有一条蜈蚣般半好的伤。
付清欢轻轻唤了一声:“……阿明。”
阿明笑了笑:“这个名字,是青兰姐取的。她说,小九这名字不好,九本就是最末的数字,再加个小字,岂不是要被别人踩在脚下踩一世。她择了一个明字,取光明磊落之意。”他的笑渐渐收敛:“可我一生,唯一的光明只有她。而这份光明……也是我亲眼看着被摧毁的。那些家丁,用菜刀生砍伤了我一条腿,然后把我弃在一旁。我……我就这么看着青兰姐,被糟蹋死……”
说到这,他看了付清欢一眼:“我这断腿,还是你给处理的伤口。”
付清欢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他当时就该意识到些什么的,若是意识到些什么,他可以帮阿明的。可他偏偏犯浑,信了阿明所编的理由。他那个时候,就是不信世上还有这么诡异残忍的事情,就发生在自己身边。
尘埃落定,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正伤神,云止奂突然说话,语气颇为冷淡:“你又是如何变成厉鬼的。”虽心有恨意,但身死成为厉鬼索命,到底是有难度的,所需怨气非同寻常的多。
阿明斜眼看看他,老实道:“是一个过路人给的法子。”
“过路人。”许久没说话的云止重复了一遍,语气仍是平平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