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卜卦(18)
云止奂表示不解。
施停泊继续道:“八年前溯华宗覆灭的时候,千夫所指认为是玄晖门所致,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我哥站出来说了几句话,不然……恐怕这屠杀案,早在那时就发生了。”
他抬起手,捂住了眼睛,声音梗咽起来:“我哥要救我,他也要救我,可救回来了吗?没有!”
玄晖门上下近三百人,除了那名祸起的弟子自己跳入火里焚烧殆尽没了尸首,其余的都被陈列在其仙府校场上。一眼望去,血淋淋一片,刺目惊心。
施停泊皱着眉,独自在一排排尸体前走过口里数着数。
数到最后一具,他皱起了眉。
少了一具。
还有漏网之鱼?
正想出去问问是否还有哪具被遗漏在哪儿了,眼前一抹黑色闪过,一个身穿玄底金纹脸戴面具的人立在他面前,手里一把长剑颜色冷得刺眼。
戴了面具的缘故,那人声音极为沉闷:“屠杀无辜,何为清正?”
施停泊听多了溯华宗那一派论调,又孤傲无比,一听旁人质疑自家家风,立即怒道:“血债血偿,何不清正?”
那人似是笑了一下,听起来却像呜咽一样。须臾,提剑攻来。施停泊也不多废话,拔剑回击。一时剑光划破尘嚣苍穹,二人打得不分上下。
不知打了多久,施停泊怒呵一声,举剑直直向那人攻去,意图挑开面具。
那人愣了愣,还未反应过来,腹部已被刺穿。
施停泊气急了,有意嘲讽:“邪教不除,天理难容!”
那人倒地的同时,面具也被揭开掉落到不远处,打在石柱上发出“铛”的一声,露出一张温润风雅的面庞。他嗤笑:“救不了你了。”
施停泊瞪大了眼睛。
奚羕渊的脸颊被面具勾到,划了一道极深的口子,他皱了皱眉,没有理会腹部的疼痛,抬手摸摸脸颊,无奈道:“我不是说过了,我最爱惜自己的脸了吗……”
第四十三章 执迷科(十)
付清欢怔住了,他瞳孔微微一缩,小心翼翼问道:“您是玄晖门的弟子?”
奚羕渊抬眼看看他,眉眼含笑:“很不幸,是的。”
付清欢神情越发凝重起来。
奚羕渊负手在洞穴里慢慢踱步,看着自己的尸体出神一阵,叹道:“可惜,我没能救他。”
奚羕渊想要施停泊明辨是非,甚至是将整个散麟宗从那种尴尬的、任人揣度指使的境地解救出来,可惜,没有成功。
付清欢不知该说些什么,愣了半晌,他问道:“奚公子,施公子这么执着您的外貌,杀了这么多人,仅仅因为您最看重自己的脸吗?”
看奚羕渊的样子,并不像爱惜容貌美色之人。
可奚羕渊一脸迷茫,他看着付清欢,眼神竟有些空洞。
他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付清欢一愣,似是觉得这话莫名其妙,有些好笑:“不记得?”
奚羕渊点了点头,神情非常认真:“不过……玄晖门弟子有一最不为人知的秘术。”
他想了想,道:“每一个弟子在拜师入门之时,都要经过一次洗尘礼,这样在死后即使魂魄残留在世上,也会忘却生前最挂念的人事物。而被挂念的人、事、物,也不会再感觉到其魂魄存在。这是为了防止弟子执念太深,从而变成厉鬼。”
洞穴里静默许久。
付清欢道:“所以……您忘了施公子所做一切的原因?您忘了自己的脸为何重要?”
雨夜,施停泊背着奄奄一息的奚羕渊走在路上。
他神情恍惚,口里喃喃自语,不知在念叨些什么。这疯癫的样子,和方才那盛气凌人的模样形成强烈对比。
伏在他背上的奚羕渊咳了几声,嘴里涌出几口血,他含糊不清道:“你……不用管我了……”
“你有救的……你有救的!”施停泊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火灼烧过一样,“我家……我家有很好的大夫,很好的药材……你能活下来的……”
奚羕渊没法,由他背着走了一段路。
过了一会儿,他道:“你能御剑吗?我想……去个地方。”
“去哪?”
“秀杨山。”
“去做什么?”
“回家去。”
施停泊的手紧了紧,嘴唇张了又张,终是没说什么。他默念咒法,御起那柄曾斩妖除魔立下名声威风的剑,往东飞去。
到了秀杨山脚下,奚羕渊已是吊着最后一口气,痛苦地捂着腹部中剑的地方。明明是黑得不见光的衣服,却能看出其被血浸透的痕迹。
奚羕渊道:“船儿,能不能背我上去?”他极力露出一个笑容。
自从知道施停泊名字为舟后,他便常常这样称呼他,施停泊生气过许多次,可他还是一直这样叫他。
大约这一次,是唯一一次不会生气的情形了。
施停泊背起他,往山上走去。
雨下得很大,路很泥泞,一脚下去都提不起来。
“船儿……这是我……长大的地方……”
伏在施停泊背上,奚羕渊指指山下的长河镇,气若游丝,“那儿说不定还有我的亲戚呢……”
施停泊眼眶一热,没有说话。他本来就不是话多的人,只有和奚羕渊在一起时会多说一二句。不过,往往还是没有奚羕渊说得多。
奚羕渊又咳了些血出来,浸透施停泊的肩膀,他缓了缓,继续道:“但我只在这里长到五岁……我母亲养不起我了……就把我送人了……”他笑了笑:“掌门路过,一袋钱把我带回去了……玄晖门……即使是那样的名声,我也觉得是个很好的地方。”
施停泊觉得脸上又湿又热。绝不会是雨水,雨水哪有热的? 他吸了吸鼻子,低低嗯了一声。
“可我总还想着……能不能回来找我母亲……我找了两年了,还没找着呢,就要死了……还划花了脸……”奚羕渊抬手摸了摸脸上的口子,“我和我父亲长得很像,母亲要认我,只能靠这张脸啊……”
施停泊死死咬着嘴唇,不发出一丝声音,手握得更紧了些。
脸上血泪交横。
奚羕渊的声音越来越低:“怎么……不说话了……你这孩子,话不多又耿直……会被欺负的……算了,你会唱歌吗……我保证不嘲笑……”
施停泊走得极慢,顿了顿,他清了下沙哑的嗓子,轻声哼唱起来。
那是一支普通的童谣,咿咿呀呀很欢快的曲调,却硬生生被唱得宛如丧钟。
那支童谣施停泊没有唱完,因为唱到一半奚羕渊的手垂了下来,打在他的手臂上,很疼。
第四十四章 执迷科(十一)
雨下得很大,比中州大得多,冲刷得施停泊睁不开眼睛。 他愣愣跪在地上,跪在奚羕渊遗体面前。奚羕渊脸上的血水被冲刷得很干净,嘴角微微勾起,不知在笑什么。
在他们面前,是一间小院,已经破败不堪,显然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施停泊看了那间小屋一会儿,又低头呆坐一会儿,突然一按佩剑站起来,御剑回到中州,玄晖门仙府所在地境。
在兄长清点玄晖门所有秘术之前,他发疯一般在玄晖门藏书阁里东窜西跳,一本本厚得如砖头一般的典籍翻过去,找出并记下了易容术和起死回生术。
有一句话,兄长时常在对他说:“人生得一挚友足矣。”
施停泊满脸泪水,嘴角骇人地勾着:“可我不知足,我既要光明道义世人敬仰,又要知己知彼的挚友,所以……”
所以谁也救不了他了。
付朝言听得心情凝重,不知作何反应。许久他才道:“可您……也不该害无辜的人……”
施停泊摇头,笑道:“也正因这个,看透了修真界中人何等凉薄。我在此四年,害人近二十,有谁管过吗?有谁过问过吗?没有!只要不伤到修真界,随他人的性命如何!这就是那些自诩正义之人的嘴脸!”
山的另一边就是修真界聚会之地,可没有一人对此惨案有任何插手。
施停泊是很想要有人来插手的,或者说,有人来救救他,哪怕直接一剑杀了他也行。盼了四年终于盼来了,可真正遇上了,他又不愿了。
早与死人没有分别了,他也不是怕死,只是不甘杀了这么多人,仍没把奚羕渊招回来。他的魂魄,无影无踪,无处寻觅。
付朝言倒吸了一口气,难得由衷地伤感起来。
云止奂低着头,又默默把视线转向那间小屋。
似是担心付清欢有什么危险,他走了过去。刚走到门口,屋内一亮,付清欢一手捧着千声泠一手举着火符,满面迷茫,与云止奂打了个照面。
云止奂微微皱起了眉,伸出手想去安抚,又不知怎么安抚,手停在半空。他看见付清欢身后跟着的那缕魂魄,忐忑问道:“都知道了?”
付清欢点点头:“知道了。”
云止奂叹了口气。
此时施停泊看见了付清欢身后的奚羕渊,一时愣住。
奚羕渊看看天,无奈道:“怎么又下雨了,我其实是很讨厌雨天的。”
施停泊问道:“你……你没有消散……我一直招不到你的魂魄……是你不想活过来?”
“船儿,”奚羕渊道,“你饶过自己吧。”顿了顿,又道:“最后也算是救了你一把了……我该走了。”
施停泊怔怔看了他许久,突然“噗”一声笑了出来,那个笑容,蕴藏了太多情绪,悔恨,痛苦,无奈,还有历经风雨后许久不见的轻松。
付清欢不知该怎么去描述,只觉得惋惜。
才二十几岁,被这些事情搅得心神不宁,乃至失了心。
奚羕渊笑了笑,神情轻松许多,对几人行了一礼,在雨中消散了。
付清欢看着他原来站着的方向,久久没有回过神。忽然头上一重,有什么东西盖了上来。他一抬头,发现是云止奂伸手给他戴上了斗笠。
雨还没停。
付清欢怔了怔,心头一阵颤动,他垂下眼眸,低声道谢。
云止奂不言其他,转头问施停泊:“现下如何。”
施停泊似是还没缓和过来,他发了会儿愣才站直了身子,看向小屋,轻声道:“下葬,烧屋,回去领罚。”
散麟宗这样清正的家族,倒不必担心会护短。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该惩罚。因而云止奂没有过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对付清欢道:“回去吧。”
“且慢。”施停泊叫住他们。
付清欢有些迷茫,不知他还要说什么。
施停泊神情复杂地看了付清欢一会儿,问道:“你……真的不认识祁景澜?”
付清欢摇头:“不认识,您发现了什么吗?这样问。”
施停泊蹙着眉,看了云止奂一眼。后者领会,对付清欢道:“你们先回去休息。”语气竟十分温柔。
付清欢还想说什么,付朝言也劝他:“回去吧,煞气未清又淋了雨,得好好休息。”
付朝言这么说了,付清欢只得点头与他先下山回去了。不知那施停泊与云道长有什么话要说,看起来似乎与自己有关?
明翚宗的祁景澜,究竟是什么人物?
付清欢思索了一路,刚到山脚,眼前突然出现几道剑光。付清欢抬眼,看见了一行月白色劲装的修士。他戴着斗笠,又是晚上,瞧不真切,只听那为首的青年道:“方才这里有剑光出现,是有人在打斗吗?”
付朝言应了一声:“误会一场,已经没事了。”
那修士不理会他的话,上下打量他一番,问道:“你也在其中?”
付朝言有些尴尬:“是。”
“请出示你的佩剑。”
付朝言一愣:“为何?”
那修士不答,举剑作势要攻来,付朝言忙拔剑挡了回去,一道冰澄澈亮的蓝色剑光漂亮地击回攻击。那修士本也无意攻击,看清了付朝言的佩剑冰翎,对身后的另一修士道:“带回去。”
几个人立即上前去抓付朝言,付朝言惊呼:“干什么!”
“劳驾您跟我们回去!”
付朝言觉得莫名其妙:“凭什么!”自然不从。
问了几遍无人理睬后,他索性与他们对打起来,付清欢在一旁看得心惊,寡不敌众,眼看付朝言要输,他不顾自身煞气,强行运作灵力,以棍代剑欲上前应战。
为首的青年眉毛一挑,将其驳回,付清欢闪身躲过,还未站定,喉咙一阵腥甜,吐了一口黑血来。
“表哥!”情急之下付朝言叫出一声临安话来,语调和音调听起来极为滑稽,若在平时付清欢一定会笑出声,可眼下他却什么也反应不过来了。
那几个青年修士不费多大力气就把付朝言带走了,付清欢捂着胸口,眼前恍恍惚惚什么也看不真切,大脑一片空白。
他扶着一旁的树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脚底一滑又摔倒在泥潭里,雨水泥水溅了一脸。
冷静,冷静下来。他默默念道。
朝言被带走了,被什么人带走的?付清欢心里默默回忆一下那一行青年的装束。月白色劲装,衣上的花纹瞧不真切,但依稀能看出是金线和银线掺在一起绣的,图样似乎是一只长尾鸟。
付清欢抬手擦了擦嘴角,手背立即黑红一片,他轻轻咳了一声,站了起来,掉头往山上走去。不管如何,先找到云止奂说明情况。
刚走几步,脚底一滑又要跌倒,但这一次没有摔倒在泥水里。是一个宽阔的胸膛稳稳接住了他,同时一双手扶住他的手臂。
那又低又磁又冷清的声音此时带了十足的焦虑:“怎么了?”
第四十五章 将隐科(一)
“道长?”付清欢拽着云止奂的衣服想要站起来,却无济于事,双腿打颤得厉害。
云止奂把他的手臂握紧了些,道:“我在。……你怎么了,你表弟呢?”
不知为何,一见到云止奂他安心不少,却也越发焦虑,仿佛见到救世主的信徒一般迫切地想要把难处一股脑倾诉出来。付清欢语无伦次道:“他们抓走了朝言!是一群修士!穿淡蓝色衣服的!”
云止奂的手握得更紧,声音有些发颤:“……淡蓝色?”
付清欢点头:“衣服上还绣着鸟!道长,他们是哪家门派?为什么要带走朝言?”
说着,胸口又一阵疼痛,他经受不住,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吐了一滩黑血在云止奂衣领上。
云止奂一怔,抓过付清欢的手腕探了一阵,惊道:“你用了灵力?”
付清欢头有些晕,下意识点了点头,还想说什么:“我……”
话未说完,云止奂在他胸口的学位上点了几下,付清欢身子一沉,栽倒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在无尽的黑暗里,付清欢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父母,有姑姑,有朝言。他们是付清欢这一生最重要的至亲,如今只剩朝言一人。付清欢伸出手去揽他,却揽了个空。一旁父亲笑得很温和:“放手吧,往前看。”
付清欢皱着眉头,呆呆看着他:“我……不明白。”
母亲伸出手抚摸到他的鬓发,从鬓发到垂直腰间的青丝,她细细摸过,最后眼神停留在付清欢那双清澈如泉水的眉眼,她叹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这一生,你将遇见许多人,可最后能留在你身边的,能有几人?”
能有几人?
付清欢愣住了。
自姑姑去世后,他自认付朝言是他命里的全部,要竭尽所能去护他唯一的亲人一生平安。可他会留在自己身边一辈子吗?
不会。娶妻生子,生老病死,终有一日,付清欢会孑然一身,无以聊赖。
姑姑道:“清欢护了朝言太久了。”
付清欢瞪大了眼睛。
自姑姑去世后,他自认付朝言是他命里的全部,要竭尽所能去护他唯一的亲人一生平安。可他会留在自己身边一辈子吗?
不会。娶妻生子,生老病死,终有一日,付清欢会孑然一身,无以聊赖。
姑姑道:“清欢护了朝言太久了。”
付清欢瞪大了眼睛。
是,从小到大,他一直护着付朝言。姑姑的疼爱,他是很喜爱很渴求的,但他不敢要。因为那是朝言的母亲,朝言本就没有父亲,他哪里还敢腆着脸去讨属于他的东西。
因而他护着朝言,直到今日。
如果……
付清欢睁开眼睛,第一感觉是胸口难以忍受的疼痛,继而是眼睛的酸涩不适。
身上倒是干爽,应该是有谁替自己换了衣服。付清欢躺着晃了晃头,清醒一下昏涨的大脑。屋里很黑,什么也看不见,不知这一觉睡了多久。
他摸索着床铺,想找个着力点支起身子,费了很大劲才坐起来,他动了动,发现被子似乎被什么压着。
是一个人,似乎伏在床边,压到了被子。
那人也被他的动静惊醒了,被子一松卷入他的身下。
付清欢不确定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开口:“道长?你在吗……”
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他微微颤动的手:“我在。”
付清欢安心了些,道:“怎么不点灯……我睡了一天了吗?”
云止奂的手一顿,握紧了些:“现在是午时一刻。”
“午时?”付清欢瞪大眼睛,转头望了望四周,“可天还是很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