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52)
他昨夜醉了,记忆不清晰,还以为是自己做了个梦,现在见到了人,先是惊讶,接着才是满心满眼抑制不住地高兴。
绛尘“嗯”了一声,把帕子放入一旁的盆中。
“出了趟门。”
绛尘大概是没想到谢逢殊会这么激动,他略微一顿,又道:“我给你带了生辰的贺礼。”
他说着,看向案台,谢逢殊跟着转头看过去,才发现上面多了一把刀。
“谢逢殊,”绛尘道,“过去看看。”
谢逢殊见到了人,终于松了口气,闻言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站到案台前去看那把刀。
长刀有些沉,刀鞘通体漆黑,只有尾端铸有鎏银宝相花纹。谢逢殊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绛尘,见对方没有阻止,便抽刀而出。
借着清冷的晨光,谢逢殊看清了此刀全貌。
刀身长三尺,宽却不过半指,通体寒光,沁着森森冷意。刀柄微弯,与刀鞘同色,除了最上方用红线密密缠了一寸,便再无其他装饰。往下是莲花形状的暗银色刀镡。
莲花小巧,半阖未开,雕工粗狂古朴。刀背上贯穿一道深深血槽。刀身银白,前端有几句梵文雕刻,下方微微收窄直至刀尖,线条流畅万分。
许是年代久远,整把刀颜色偏暗,带着沉闷的煞意。谢逢殊看不出它是什么材质,却也明白此刀并非凡品。
谢逢殊转过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绛尘。
“这是送我的吗?”
绛尘点点头。
“这把刀名叫封渊,是上古时的名刀,当作你的生辰贺礼。”
“封——渊——”
谢逢殊念了一遍,抬头冲着绛尘扬眉一笑:“好名字。”
他得了一把好刀,简直惊喜万分,低头小心翼翼又看了一遍,最后指着刀身上的那几句细小的梵文。
“这是什么?”
绛尘垂目看过去,道:“这是……我赠你的佛偈。”
谢逢殊在他身边待了这么久,好歹也知道什么是佛偈,闻言抬头问:“是什么意思?”
他们本就离得近,谢逢殊这么一抬头,眉心差点蹭到绛尘鼻尖。后者微微退后了半寸,看着眼前的少年。
对方的目光明亮纯粹,比屋内三千烛火毫不逊色,反而更加热烈鲜活。绛尘与他对视片刻,率先移开了目光,右手顺着刀身上的梵文,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点过去。
“顺境不忘形,苦海不失心,万难不畏险,至死不退道。”
谢逢殊一怔,绛尘收回手,声音回荡在法堂之中。
“以前我只知道人间生死轮回,业果皆是定数,可我们一起下山时,你和我说了你的道,我想了许久,才觉你说得对。”
绛尘独入镇魔塔第九重为谢逢殊取刀,他本就佛骨金身,入镇魔塔并非难事,当初封刀于九重塔内的诸仙估计也万万想不到,有一日居然是他来拿刀。
谢逢殊的刀被毁了,与他有关,他便为对方再寻一把刀。
“因果也好,天意也罢,对你来说都不算什么,你有你的道,前世今生,没人困得住你。”
他转过头看着眼前的人,眼中思绪沉沉,犹如千山雾霭,唯有说话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清晰低沉。
“愿你长刀在手,慈悲于心。上至九天,下抵无间,仍能不忘己道,不失本心。”
谢逢殊许久没有回过神。
他对这段话一知半解,却也明白其中的分量。谢逢殊收回刀,想了很久,才抬头看着绛尘,开口问:“我看你平日抄写的经文里总写到慈悲,你今日也和我说慈悲——怎样才叫作慈悲呢?”
佛家之中,予众生乐为慈,渡众生苦为悲。但若是这么讲,谢逢殊肯定是听不懂的。
绛尘想了想,回答道:“这世上这么多人,你喜欢他们,愿意对他们好,让对方高兴,就叫慈悲。”
谢逢殊听完,静静看着绛尘,最后忍不住笑起来。
绛尘知道他在笑什么,也微微弯了一下唇角,道:“我不够慈悲。”
他不喜欢入世,外表冷淡无情,虽入凡间,又从来不与众生接触,看起来确实不像是慈悲的样子。
谢逢殊连忙止住笑意,只有一双眼睛还亮晶晶的。他看着绛尘,急急忙忙地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看绛尘没有生气的样子才放下心来,慢吞吞道:“本来我觉得你冷冰冰的,也不喜欢下山,好像和你说的慈悲不搭边。但我后来又想,你借我灯,每天都与我说话,不觉得我烦,还给我带了生辰贺礼,又不像是不慈悲。”
谢逢殊说着,忍不住又笑起来,他与绛尘在晨光中对望,道:“难道你只对我慈悲吗?”
四下皆静。
光线之下,有微小的灰尘沉沉浮浮,周围是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良久之后,绛尘问:“我对你慈悲吗?”
他是在问谢逢殊,也在问自己。
谢逢殊万分笃定地点了点头,他望着绛尘,脸上全是信赖的神色,好像这是个不需要考虑的问题。
绛尘看着他,于众生燃灯长明的重重火光之中,轻声地,缓慢地开了口。
“那我便只对你慈悲。”
第49章 前尘10
谢逢殊本就只是和绛尘玩笑,乍听到这句回答,他先是一愣,居然后知后觉地脸红了。
他皮肤本就白皙,薄红从耳际一直延伸到脸颊,在晨光之中分外明显。偏偏他还挺高兴,非要凑上前问眼前的人:“真的吗?真的吗?”
他整个人凑到了绛尘跟前,绛尘不得已按住他的肩,不让他凑得太近,然后回答他:“真的。”
谢逢殊心满意足,冲着对方露出一个笑。
他高兴的时候一笑眼睛就会弯起来,犹如新月初升。绛尘看了片刻,又率先移开目光,道:“你在这里待了一夜,你师父他们该担心了。”
“我告诉他们了。”谢逢殊顺从地退后了一点,“他们知道我总来找你。”
绛尘道:“那也该回去了。”
谢逢殊有些不想走,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绛尘了,担心对方不会回来担心了许久,好不容易等到人,便总想一直和对方待着。
他眼睛转了转,一屁股坐到了案台之上,又伸出自己的左脚在绛尘眼前晃了晃,有些骄纵又理直气壮地道:“我的鞋不见啦,走不回去。”
绛尘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看了他一眼,转身从门口拎了一只黑色的长靴进来,正是谢逢殊不知道丢哪去了的那只。
谢逢殊目瞪口呆,因为坐在案台上,比绛尘矮了一大截,只能仰头看着眼前的人,不可思议地开口:“你怎么找到的?”
“落在后山林间了。”绛尘语气淡然,在谢逢殊身前蹲了下来。谢逢殊本来还在晃荡自己的左脚,下一刻便被绛尘握住了脚踝。
谢逢殊脚踝处皮肤很薄,透出一点浅浅的红,被绛尘忽然一握,谢逢殊觉得有些痒,便下意识挣了一下。
绛尘道:“别动。”
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看起来有些削瘦,手上的力气也并不大,偏偏谢逢殊好像真的不能动弹似的,乖乖停住了动作,低头看着绛尘慢慢替自己穿上了鞋袜。
谢逢殊低头看着绛尘动作,小声问:“你昨晚出去替我找的吗?”
绛尘垂目替他整理好衣衫,语气平淡无波:“并不远。”
等一切都整理好,绛尘才直起身,谢逢殊也从案台上站了起来。绛尘看着眼前的人,道:“回去吧,不然又要被罚了。”
谢逢殊只得乖乖和绛尘一起走出法堂,来到庙前。
昨夜落了一地的万古春还在,微风一过,便滚得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好似下了一场薄雪。谢逢殊走了几步,又恋恋不舍地回过头问:“那我明天再来找你。”
说完还没等眼前的人说话,他又后悔似的立马改口:“不对,我晚上再来找你。”
他改口改得急急忙忙,似乎生怕眼前的人反对,绛尘看着他,居然笑了笑。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