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江(6)
哪这么多废话,兄弟们上──!
那明晃晃的刀锋劈下来,石捕头回身利落地顶住,旁边的另一个大汉也冲了过来,却看这青年灵活地一勾腿,三步一退,就让那汉子扑了个空,他趁隙将他踢飞出去,刀背重重地砸在另一个人背上。
石捕头一个旋身,翩然站直,那三兄弟的两个都扑倒在地哀哀大叫。那老大一惊,往后退了退,只看眼前这官爷收起马刀,一脸轻松,他们三人在江湖里虽排不上什么名号,可到底有些身家功夫,寻常捕快哪是他们对手,不想这小小安陵竟卧虎藏龙,单凭一人就能拿下他两个兄弟!
石头无意伤他们性命,便道,等我押你们去酒楼清了银子再回衙门,若你们识相,我倒是可以帮你们在张大人面前说一说请,减免几天劳刑。
原以为还要耽搁一时,没想到那老大噗通跪下,颤颤道,这位英雄,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你、你放过我……
你有话就去同大人讲,现在老实点──石捕头拿出绳子,走过去要缚住那老大双手。却不知后头有人爬了起来,正悄悄由后靠近,眼看手中大刀就要砍下。
啊!!
一声惨叫陡地响起,石头忙回身去看,大刀落在地上铿的一声,只瞅那欲偷袭他的恶人被什么力量扼住脖子高高提了起来,两腿不住蹬着。
另两人看了俱是大骇,那力道一转,只把半空中的汉子甩飞出去,直直砸中地上的另一个,两人齐齐挂了彩。
那老大看形势不对,也不管这是装神弄鬼还是做何,趁着石捕头未察之际,正要去摸地上的刀,却不想他刚要抓住刀柄,忽觉一股冷意扭住他的手腕,一个剧痛,耳闻几声哢嗒哢嗒的脆声,竟是他的手骨被一根根的捏碎挑断!
啊啊啊啊──!那老大惨叫连连,一阵凌厉冷风拂来,将他狠狠地撞到墙上,当下便喷出一口血来。
石头眼看要坏,忙大喝:“阿江,莫要杀人!”
他这一喊,那呼啸冷风便骤然停住,只有几声呜呜传来,好似在表达几分不满。石捕头看事儿稍停了,终于松下一口气。
那老大此下翻着白眼,早没了意识,另两个抱做一起,他们眼观全程,都瑟瑟发抖,看石捕头走了过来,竟是尿湿出来:鬼、鬼、鬼啊……!
鬼你奶奶的鬼!走!跟我去衙门反省反省!
于是,石捕头将那三个吃白食的绑着一起,押回了官府。这一路上,县里百姓看了那三人惨状,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哎、哎,咱捕头爷果真本事,一个人就能逮三个!
这算得了什么,上次咱城外桃木林不知怎么地来了一批马匪,专劫过路人,听说京城还派了兵过来跟咱县府一起剿匪。你知怎么着,那些京大人原来还看不起咱石头哥,结果一帮子被马匪绑了,竟敢要十万两赎金,到最后还是咱石捕头带着人进林里救人。我家那男人刚好也才里头,他说石师哥一拳就能破墙,真正地以一敌百哩!
唉,这么个好人,怎么就不成亲呢……
妹子,你是外地来的不知道,咱石头哥八字太硬,克妻克得狠喽!好在当年高人游历至县,给石头哥指点指点,叫他入赘给河伯,免得还要遭其他祸事。
河伯?难道就是浦江旁边那河伯庙供的河神?
嘘、嘘,妹子,这事儿可不能宣扬,你没听县里老人们说,这会冲撞鬼神的哩……
这样的传言早在安陵县里见怪不怪,有关于石捕头的英勇事迹却掩瞒不住,如同夏天里的星火,一传十十传百,编成了书写成了话本,再加上上一次石捕头救朝廷命官立下大功,京城那里还此下了圣上牌匾,封石头为天下第一捕快。
当然,咱石捕头自己是绝对没胆收的。然而,他总不能告诉钦差大人,其实救人的不是他,一拳碎石的也不是他,能以一敌百的更不可能是他。
你问是谁?石头儿忒不好意思地告诉你,那是、是……
安陵南巷斜阳西沈,将那俊俏少年的背影拉得长长,石捕头刚从衙门交完差,老爷们体谅他,自他成亲升职以来从没敢叫他加班,石捕头匆匆去酒楼里打了几份好菜,人家还谢他抓了白食客少算了石头哥几个铜板。石捕头连逗留都没敢长逗,提着食盒只敢着天黑之前到家里。
门板“唰”地打开来,就看他那毛坯屋里,一道绰绰白影坐于案前,原是七月仲夏日,他这屋里却好似提前入冬。
──是、是他家内人。
石捕头一进门,放下食盒,搓了搓手,一身凉意地堆堆笑,阿江今天真早回来。
阿江本在闭目养神,听到石头声音,悠悠睁眼。他那眼目如幽谷深潭,眼眉夹着淡淡青影,天慢慢黑了下来,不见人动身起来,那架上烛台却啪嗒一声自己点燃。
“你为何不让我杀他们?”
石头挠挠后脑,轻叹一声,在阿江跟前俯下`身道:“那三人罪不至死,我自然得拦你犯下杀孽。”
“他们要杀你。”阿江冷道。他本似傲雪冬梅般清清冷冷,却在昏暗火光里变了变脸,竟露出了扭曲凶颜。那是厉鬼的面,不仅凡人,便是恶鬼见了也要瑟瑟发抖。
这些年来石捕头最怕便是内人发怒,他可记得以前阿江亦是如此,但凡哪个歹徒磕碰他了,阿江便怒极。他知阿江当惯厉鬼,他这身戾气从生前养到死后百年,哪能轻易说消便消。云海大师去前同他传了东神旨意,东神那厮为免清河翼王再促杀孽积累怨气,从而终有一日修炼成魔,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哄了江燕云当浦江河伯,从此他一鬼掌二权,端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东神又嘱,翼王有任务在身,须完成九千九千九百九十九好事方能洗去铅华,免去满身杀孽,日后期满亦能成佛。石头与他有前百世修来的难得机缘,故他这凡人责任重大,务必要将翼王扳依正道云云……
狗屁东神,这鬼王又不是张大人的小孙孙,说教便教,不听话就扭耳朵打板几!
云海大师抹抹冷汗,石施主要是不看着翼王,来日鬼王若是成魔,等着他的就是万劫不复了。
石头想到此不免摇头一叹,说来说去,到底是为了阿江好。原想着这三年都没出什么纰漏来,哪知不久前那劳什子的钦差御史遭马匪绑走,他只得领着兄弟与官兵百人去山林救人。安陵一个小小县乡往日只有小奸小恶之人,他们哪曾见识过那等亡命之徒。这过程自是惊险重重,几次命悬一线,后来之时石头却一片模糊,等他清醒,木已成舟,阿江手上转眼又添了五十几条人命。
都说神佛慈悲,却不想比谁都还狡诈。阿江杀了人,便是罪该万死之人,一条命就要再抵十件好事,如此下来,先前勤勤恳恳做下的好业一夜之间全打了水瓢。
瞅瞅,这五十条人命一供祭给鬼君,阿江那鬼气就比往日重了几成,今日下手亦不讲轻重。瞅阿江面目,石头心中不由微骇,他初见阿江时只觉他一尘不染,自那桃木林一事后,阿江身上无端端生出了几分肃杀之气,若是遇上胆小的,还不给吓哭出来。
“小石头。”阿江唤他,“你生气了?”
石捕头抬头,阿江亦低头觑他,静静睁着眼目,鬼气森然。
石头默然,阿江忧心他,这才屡次犯下错误,旁人都能怕了阿江,就他石头万万不能。
“没有。”石头实诚地挠挠脑袋,复又笑道,“阿江要是真气不过,就派几个小鬼去吓吓他们……唔,我看你那鬼殿下人就挺合适的……”
也不知是不是他多心,他这些年也常同阿江去鬼王殿,可那殿里下人实实在在渗人得紧,要不缺了胳膊缺了腿,还有倒立爬行拱腰走路,吓得石头这阵子没胆子再踏入鬼王殿,想他头一日那对俏奴儿,到底是被这些凶煞仆人吃了去还是怎的,总之,鬼王殿里除了阿江,还真没个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嘴巴的正常货色,只把阿江衬得越发倾国倾城、闭月羞花。
“好。”阿江莞尔。鬼王下人齐心表示,吓人这等事儿,他们最最拿手,最最喜欢了,可不知那其他凡人尖叫起来,有他们姑爷那般带劲儿没有。
──石头啊,你这到底是要帮人还是害人啊?
“好了,莫再说这些事儿,今夜是你寿辰,等我先去给你牌位上三柱香头,一会儿热了鸡汤面线再一起吃。”
石捕头手艺精湛,虽只会做些家常菜色,可他卤的猪蹄膀已成了安陵一绝,便是上次那钦差尝了,都要拦着县老爷要他割爱,将那厨子带回京中。县老爷梗着脖子好声拒了,便是他答应了,也得看东道鬼君肯是不肯啊!
阿江挑食,除了鸡汤用了一点,就只吃那锅猪蹄膀,石头儿也不跟他抢,别看阿江清瘦看着好似没几两肉,你不阻拦他,他足能吃下十几个膀子,把你活活吃穷了去。
贪食鬼。
唔、嗯?
乖乖,阿江尽管吃你的,我喝酒。
石捕头一手支着下颌,就看着阿江当下酒菜,一杯接着一杯,诶,真真怪奇,这杯里的酒好似怎么喝也喝不完,石捕头也只想小酌两杯,哪知一时不察,转眼再看,他已经两腮红红,眼目迷离,只睨着阿江茫茫地笑。
俗言饱暖思淫`欲,此下吃饱喝足,自该思淫`欲去了。
清河翼王飘飘站起,拦腰将夫君抱了起来,左拐朝东房头也不回地萧瑟自去。
那听墙头的小鬼小心翼翼贴住门墙,听那一阵脸红心跳的悉悉窣窣。
今夜王与姑爷能战几回!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众鬼吆喝,连女妖都来凑热闹,羞答答说:王那里那样强劲,我买……七次!
啧啧,鬼王殿侍从抹抹嘴儿,七次……?这肯定没见识过吾王威风的,看,人家雪女都押了十五次哩!
彼时屋里已渐入佳境,只闻几声闷哼传了出来,有王的、也有姑爷的。
还有新来的女鬼羞着脸说:吾王那般强横,也不怕把那凡人活脱脱做死了去。
是也是也,你不听那几回,姑爷都哭成泪人儿了,吾王还精神着呢。
这一杆子女鬼叽叽喳喳,面上羞红,说的东西半点也不怕臊,真是女人变作了鬼,还是男人所不能明白的生物。
哎哎,你们这般见识短浅的,王与他生魄交欢,辅以双修道法,若你不看看姑爷,原来三次就鸣枪收阵,最近一回,刷了咱开局以来最高纪录……十一次哩!
众鬼妖们一阵哗然,纷纷下注──十三次、十五次、十七……
女妖扼腕,然买定离手,端没有反悔之说。
那边听墙的小鬼却“嘘”了一声,瞠目凶道,来了来了!
百里之外众鬼妖屏息,守着妖镜,默默侧耳听之。
阿、阿江……太、啊、太深……嗯嗯嗯嗯……
为夫换个法子,小石头试试喜不喜欢?
咿呀咿呀咿呀咿呀咿呀咿呀咿呀──床板子摇摇晃晃。
你、你欺人太啊……呜嗯……甚……
咚、咚、咚、咚、咚、咚──这、这是木头打桩……王您太凶残了好崇拜您啊呜呜呜呜,女鬼女妖们取帕拭泪。
于是,众鬼妖们握拳齐齐在心中默念:姑爷,撑住!撑住!撑住啊!!
眼看夏去秋来,冬日也将不远,一年便又要悄然过去。
老班头前些年歇下职务,让石头当了捕头爷,带领一干捕快继续为安陵治安出血出力。冬日将去,过没几天春节便要来,石捕头如今看着师弟们携着娘子抱着娃子,发了利事,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稳,现在,他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哈!哈!哈!
娃子们抱住石头的腰腿胳膊,奶声奶气地喊,石叔石叔,石婶在啥地方呀?
石头拿着香炉木桶,摸摸那几个小娃子的脑袋瓜子,嘿嘿道,石叔这就带你们看婶子去!
好!!
捕头爷带着几个奶娃,踩着春雪,坐着小车去了安陵县外浦江渡头。
那里如今不似以往,可是热热闹闹的,红灯笼延绵挂了一路,稍早河神庙前还有人舞龙舞狮,满地鞭炮碎,却不知阿江有没被吵得好生不耐烦。
现下那香客都已经回去,石头便牵着孩子们到此,在小庙前头每人分了三柱香。几个奶娃学着大人,似模似样地虔诚拜了,再道河伯大人岁岁金安,鞠躬三次,便算礼成。
待那最后一个孩子拜完,忽悠春风吹来,那几个孩子感觉有人在他们头上轻轻一摸,突然有人“啊”了一声,兜里竟多出了一块糖!
娃儿们一脸惊喜,石头擦擦鼻子,蒙蒙笑说,乖,说声谢谢婶子。
谢谢石婶──孩子们的声音拉得又长又高,保管江里的小鬼大鬼都能听得见。石捕头占了嘴上便宜,嘿嘿直笑。
此时,却闻后方一声呼唤:“这位兄台,请问前路还要行多久方至安陵?”
那声音温温和和,叫听者如沐春风。捕头爷回过了头,就看一个儒生打扮的青年站在自己不远处,他携着两个年轻小厮,正朝石头拱着双手,此下便与石头同时抬眸。
两人看着对方,俱是微微一愣。
那青年生得明眸皓齿,宽肩细腰,身高七尺,便是他一身平民打扮,可瞧他举手投足自有一股大家士族风范,眉间更有股凌厉之气,看着便懂此人绝非泛泛之辈。
可叫他们二人俱骇的是──这人怎同自己长得如此相似?
阿江 第九章
来人自称姓赵,名铮,来自北方。随行的有贴身小厮二人,仆人若干,奉家中长辈之命特前来拜访安陵丞张大人。
石捕头拱手道,正好我在衙门当差,兄台若是不介意,在下可为兄台领路。
如此甚好,那多谢兄台了!──那人一笑,跟石捕头一样,右颊上有个深窝,看着颇为亲切。
赵铮招他们数人一起坐车,他那车辇随看着朴实,内里却收拾得极其舒服,几个娃子好奇地瞅瞅这个、看看那个,好在家里娘亲规矩都教的好,没见他们伸手去碰。
那主人家不知是否为表尊敬,特意与石捕头同坐一车,两人三三两两地聊着,此下凑近瞧了,越发觉得对方同自己有七成相似,只不过赵铮似乎常年养在屋里,皮肤生得比捕头爷白`皙几分,石头留意到对方的双手亦生了茧,想他步伐稳健,便了然过来。此人是会武的,而且不差,但他身边那些仆人武功更高,哪怕换了身衣服,从那些眼神来看,这些并非江湖中寻常武人。
“石叔,这个人跟你长得真像哩。”石头怀里抱着的女娃娃扯扯那缕落下的鬓发,盯着赵铮小声地道。
“囡囡莫乱说。”石捕头忙小声斥了──他深知赵铮身份绝对不凡,那人虽说面上同他们亲厚,可做派总透出一股高高在上的贵气,他几次用敬语此人都欣然受了,向来很是习惯他人奉承自己,听他口音又是来自北方,一来便说要找张大人……此人,怕是来自京城的。
“孩子说话冲,兄台切莫放在心上。”他再拱手,赔笑道。
赵铮大度地摆摆手,颇觉有趣地看看石捕头身边的五个娃娃,问:“这些都是石兄的孩子?”
“非也非也,这都是衙门兄弟的,在下哪有这等福气。”
“哦?”赵铮挑眉,举止风流地收起扇子,“莫非石兄还未娶亲?”
“这个……”石捕头似有难言之隐,倒是他怀里的囡囡抢着道:“娶喽娶喽,石叔叔娶了咱的河神娘娘喽!”
赵铮闻言不免诧异,“河神娘娘?”
石头只得硬着头皮,把那破事儿挑三拣四地讲了,赵铮听了一阵唏嘘,扇子骨瞧着案头,摇首道:“那可真是……没想到,此地还有这等习俗,石兄,可难为你了。”
“哪有的事儿,能叫河神……娘娘看上,也是在下的福气。”捕头爷哈哈笑道,带着股没心没肺的憨气。
后来的路程上,赵铮抿唇不语,只看着帘外,好似藏了什么心事,偶尔用眼角余光瞥瞥对面的粗汉子,含着几分石头读不懂的古怪──甭说赵铮觉得别扭,他也觉得不甚好过。赵铮与他轮廓生得相似,然对方看起来就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还是能轻易分辨出来,若要具体形容,那石捕头就是块璞玉,而赵铮则是经过细致地雕塑之后的一块宝玉。
他们到了官府,石头先叫人把娃娃们都送回去,自己正要去张大人府上,赵铮却把他叫住,从袖里暗暗取了个东西给他。石捕头低头一看,竟是面金牌,他忙抬眼看着赵铮,却看对方一脸坦荡,眸里仿佛含着几分透露身份的丝丝得意,石头便成全他地跪下,状似惶恐道:“小、小人有眼不识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