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骄(93)
下午的事情,发生在众目睽睽下,外头早已传遍,但萧莨不提,别的人自然也不会提,各自堆着笑脸,推杯换盏,试图叫这气氛热闹些,真正有个过年的样子。
卫氏心神俱疲,吃到一半就说先回去。
萧莨去送她,母子俩一路无话,将卫氏送回住处,萧莨要走,被卫氏喊住。
“你嫂子为何会那么做,你是不打算告诉我了么?”
萧莨垂眸不言。
卫氏的声音哽咽:“我已叫她身边的人来问过了,你是当真不愿与我说清楚么?”
沉默一阵,萧莨终于哑着嗓子开口,将他一直苦苦掩盖的过往真相,告诉了卫氏。
卫氏红着眼睛跌坐在椅子里,眼角的沟壑似又多了几道,哽咽喃喃:“阿蒙竟是被人害死的,他是被人害死的……”
萧莨一句话都再说不出口。
“所以,……他知不知道这事?还是他也有份参与?”
卫氏已不愿再提祝雁停的名字,含泪的双眼望着萧莨,非要讨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没有,”萧莨涩声道,“若是他有,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留他在身边。”
卫氏盯着萧莨的眼睛,终究是信了,心头的悲凉却愈甚:“我知道了,……以后,你和他的事,我再不管了,你想如何便如何吧,……你回去吧。”
萧莨低声劝她:“母亲,您要保重身体,莹儿玒儿他们都还需要您。”
卫氏疲惫地摆手:“你走吧。”
祝雁停迷迷糊糊地又睡了一觉,直到听到有烟花炸响声,他睁开眼,艰难地撑起身,靠在床头,透过模糊的窗纸,能隐约看到外面天际光色的变化。
从前他不稀罕看烟花,如今却想看都难了。
安静呆坐许久,听到外头传来萧莨回屋的动静,祝雁停披上件大氅,艰难地下了床,走去门边,推开门。
萧莨正从屋外进来,见祝雁停站在西间的门边怔怔看着自己,瞬间沉了脸,满面都是冷意。
“……你回来了?”
“你不在床上躺着,又想做什么?”
祝雁停垂眸小声道:“我想去你那睡……”
萧莨不耐烦地皱眉:“你想、你想!你是不是觉着你受了伤,我就得忍着你?!你怎么不问问你为何会受伤?!”
祝雁停一怔:“……我以为你不愿告诉我,是因为……世子么?”
祝雁停说的世子,指的自然是萧蒙,也正是因为心里隐约知道原因,所以被杨氏刺伤,他没有半分怨言,哪怕萧蒙的死,他并不需要负责。
萧莨看向他的目光愈加阴鸷,祝雁停呐呐道:“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你觉得愧疚?兄长的死与你有什么关系?即便没有你,他也一样会死,我需要你说对不起?!”
“可你恨我,”祝雁停的眼中泛起泪光,声音哽咽,“你确实因为世子之死在恨我……”
“我不该恨你?他的葬礼你都不肯出现,从头到尾你几时将自己当做过萧家人?你的心里只有你那个没人性的兄长,你何曾想过我?!但凡你有一点心,都不该如此薄情寡义!”
祝雁停一句话都辩驳不了,只不停流泪,身子打颤已有些站不住。
他其实不想哭,也不想在萧莨面前表现得这么懦弱,但真的太难受了,身体疼,心也疼。
萧莨几步上前去,捏着他的后颈强迫他抬起头来,喝道:“不许哭!”
祝雁停用力闭了闭眼,想要将眼泪咽回去,被萧莨打横抱起。
祝雁停愣住,萧莨没再理他,只将他抱回了东间去,放上自己的床。
虞医士被叫来重新帮祝雁停检查伤口,他先头过于激动,又下了地,伤口渗了些血水出来,不是太严重,虞医士给他新上了些药,祝雁停咬着牙根没吭声,抬眸对上坐在床边的萧莨黑沉沉的冷眼,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不知再跟萧莨说些什么好,祝雁停干脆不说了,躺下身,小心翼翼地缩进被子里。
除了做那种事的时候,他还是第一回 躺上这张床。
原以为萧莨会去别处睡,没想到他洗漱更衣叫人熄灯后也躺上了床,俩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但祝雁停确实能感觉到身侧萧莨的温度,叫他忍不住想要靠近。
或许是因为受了伤疼得厉害,哪怕萧莨对他冷言冷语不给他好脸色,他也想要贴近萧莨。
“……你睡了么?”
“你今夜不用守岁么?怎把灯都熄了……”
“你先头说的,我都知道了,以前做错的事我不会狡辩,这件事情上我弥补不了什么,所以被大嫂刺了我也不怨她,但再有下回,我会绕着她走,一定会小心。”
“我好疼,真的好疼,先前跟珩儿说不疼是骗他的,可我不想骗你,你今日这么生气,说我惹麻烦,……是否也有一点点,是因为心疼我?”
萧莨没有出声,黑暗中祝雁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至少他没反驳自己,这就够了。
起起伏伏的心绪终于落了地,祝雁停强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在萧莨身旁沉沉睡去。
萧莨睁着眼睛,听着身侧逐渐平稳的呼吸,一直紧绷的身体才渐渐放松。
第二日清早,祝雁停醒来时,萧莨已经出了门,外头能听到断断续续的爆竹声响,今日是元日,还有的忙。
喝了道药又吃了些东西,祝雁停的精神好了许多,找人要了个小荷包,塞了些碎银子进去,想着等晚些时候珩儿来了,要给他压岁钱,昨日可把那小孩给吓坏了。
辰时末,珩儿过来正院这边看祝雁停,与他一块来的,还有萧玒那孩子。
祝雁停略意外,珩儿已跑到床边来,仰头问他:“你好了么?还疼不疼?”
祝雁停笑着摸摸他的头:“不疼了,珩儿今日怎这么早就来了?”
“不早了,太阳都晒屁股了!”
祝雁停朝窗外看了一眼,下了一日一夜的雪已经停了,确实能看到新生的太阳。
“我们刚在祖母那里拜了年,我来看你,玒哥哥也说要来,我便把他带来了!”
萧玒走上前,犹犹豫豫地小声喊了祝雁停一句:“二婶……”
祝雁停赶忙又叫人再拿了个荷包来,塞了和给珩儿的一样多的碎银子,分给他们:“一人一个,岁岁平安。”
珩儿高兴接了,萧玒低着头,哑声道:“二婶,我是来替母亲跟您道歉的,母亲她病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刺伤了您,您别怪她。”
祝雁停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这孩子只怕还不知道他父亲是怎么死的,想必萧莨他们也没打算告诉他。
祝雁停招了招手,将萧玒叫到跟前来,将装着压岁钱的小荷包塞进他手心里:“没事,我不生气,……你母亲,她如何了?”
萧玒呐呐道:“不大好,祖母不让我和姐姐去看她了,今早我们还是偷偷过去了一趟,她要么哭,要么便是发呆念着父亲,我和姐姐她都不认得了。”
祝雁停听着不好受,他刚来国公府那会儿,萧玒这孩子只有一岁多点,最是招人喜欢的时候,他还抱过这孩子,这么多年过去,萧玒其实也才七岁不到,却已长成这般少年老成之态,若不是他父亲死了、母亲疯了,怎至于如此。
“你祖母也是怕你母亲不认识你们,会不小心伤到你们,你们别怨她。”
“我知道,祖母也很难过,我和姐姐都没怪她,可我们担心母亲……”萧玒说着眼圈略微发红。
祝雁停拍拍他肩膀,珩儿亦拉住他的手安慰他:“玒哥哥别哭。”
待孩子心神平复些,祝雁停又问他:“你和莹儿,……你们平日里会否与你们母亲提到过父亲?”
萧玒摇头:“祖母不让我们在母亲面前说起父亲,说她听了肯定会更难过,所以我们从不说。”
祝雁停叹道:“你母亲这样,一直憋着发泄不出来,才会病得这么厉害,你们该与她多提提你们父亲的,哪怕她听了难过痛哭一场,也比现在这样好。”
萧玒微微睁大眼睛:“……真的么?”
所有人无论是他祖母,还是两个叔叔,甚至是母亲身边的老嬷嬷,都不让他在母亲面前提到父亲,可祝雁停却说,他们不应该这样。
“玒儿可知道你父亲从前的那些事情?”
“我不知道,”萧玒有一些难过,“也很少会有人与我提起父亲。”
“你父亲他是智勇双全的少将军,十几岁就跟着你们祖父上了战场,在西北边,无论是咱们衍人,还是那些夷人,听到你父亲的名字,谁不夸他一句了不得。”
之后那一个时辰里,祝雁停与两个孩子说了许许多多关于萧蒙的事情,说他是如何练兵、如何打仗、如何与人浴血奋战。
祝雁停从未去过西北,与萧蒙也只有短短几面之缘,关于战场、关于萧蒙,都只是听萧莨和别的人提过只言片语,如今却绘声绘色地说与两个孩子听,仿佛俱是他亲眼所见一般。
萧玒和珩儿听得入了迷,尤其是萧玒,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我以后也要跟父亲一样这么厉害,上战场杀敌!”
“好孩子,真有志气。”祝雁停笑着摸他的头。
珩儿凑过去,眼巴巴地问祝雁停:“那我父亲呢?我父亲不厉害么?”
祝雁停笑:“嗯,你父亲也很厉害,特别厉害。”
珩儿心满意足。
祝雁停又提醒萧玒:“我说的这些,你尽可以去说给你母亲听,她不认识你们没关系,你们多陪陪她,她自然就认识了,这些说完了,你再来找我,我会与你说更多的关于你父亲的故事,你和你姐姐可以将这些故事反反复复地说与你们母亲听,她会慢慢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