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42)
姜越听言一顿,皱眉回身便一把捞起了裴钧左袖,一看,果然见包裹伤口的纱布还是头晚他离开前见到的样子,此时浸染而出血色里已见得一些流脓,却全然没被重新包扎。他这才始知自己多虑,不免垂眸低声道:“原来是皇上病了……那时孤错怪裴大人了。”
“可不是么,”裴钧十分无辜地盯着姜越看,一得了理,还更凑近问:“哎?不然王爷以为臣与皇上在做什么?”接着还想再说,却被姜越淡淡一眼看过来,赶忙及时见好就收免得挨打,听姜越又道:“你这伤是开裂了,又捂在袖中遭了湿汗,眼下一定要清理换药。”
他让裴钧坐在帐中屏风前的椅子上,再度将裴钧左臂的袖子挽起来,起手就要揭那染血的纱布。裴钧一看他这竟是要亲自来换药,连忙抬手止他:“哎哎哎,王爷可使不得!您把药给臣就行了,臣回去让方明珏弄。”
可姜越却已经趁他说话的功夫,抓住纱布就是一扯,疼得裴钧倒嘶口凉气,直觉就快赶上那老虎爪子刚扎进来的时候了,不禁龇牙咧嘴看向姜越,还没叫出一声来,就听姜越皱眉叫他“再忍忍”,又抽出后腰的短剑,小心而准确挑起了他结痂附近的脓皮。
这一下下疼得裴钧更是背脊都直跳,待全数挑完了,姜越才将短剑放去一旁,取了桌上茶壶倒出一杯热茶,又转身到屏后去取出一叠纱布来,割下一截作帕,沾了茶水,竟拂开袍摆就半跪在裴钧身前,低头专注地替裴钧轻轻擦去了手臂上的血污,这时才答裴钧上一句道:“……昨夜这泥点子都没擦干净,你还敢叫方明珏替你挑脓?”
“……”裴钧老老实实不再说话,目光见姜越素白手指上已沾了他的血,而姜越此时都还半跪着英眉紧蹙,这景象一时叫他有那么点儿不好意思起来,心尖直如被一张扎人的毛毯裹得烘热而刺痒,窜得他喉头一紧,便轻咳一声闲扯道:“嗐,臣不也只有方明珏能使唤么,这没的选呀。”
姜越听了,抬头看他一眼,又继续低头揭开瓷瓶,将伤药均匀地撒在他伤口上,就着跪姿拿纱布裹好了他胳膊,才站起来收剑道:“那今夜你再过来,我替你换。”
裴钧连忙摇头:“王爷这——”
“你该叫我姜越。”此时消了气的姜越倒又捡起头一晚二人的约定来了,低声嘱咐裴钧道:“你今日切勿拉弓射箭动弹伤口了,最好是开猎后无事便回去休息,不然伤口反复流脓终会溃烂,到时候,怕是不叫御医也不行了。”说着便顺手而熟练地收起了药,完全没有要赏给裴钧的意思。
裴钧瘪嘴吭了声算作答应,斜眼见姜越又把余下的纱布拿回屏后去,其身影透着帐顶洒下的清冷晨光摇曳在二人相隔的远山小月屏风上,化作一片沉默却轻柔的薄灰色淡影,几乎像极了屏画上远山之后还有的远山,随着他动作前后又时隐时现,仿似被风拉扯着雾气挪移。
裴钧看着看着,忽而收回目光低下头来,寻思片刻,兀地出声叫道:“姜越。”
屏另侧细碎的摩擦声忽而一停,屏风上遥遥飘忽的山色亦不再动了,下刻,姜越的音色透屏传来,仿似是那屏中远山里隐匿的幽泉终发了声响:“怎么了?”
裴钧再度回眼看向屏上凝滞的影子,沉声道:“姜越,承平要打沙燕。”
屏风上的遥远山影经言一摇,忽飘向屏边凝似人形,终化作挺拔健秀的姜越从屏后走出,锁眉看向他问:“你何处得来的消息?”
“……我只是猜的。”裴钧简短笑道,瞥了姜越一眼,“你仔细想一想,如果承平是想要打下沙燕,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姜越垂眉细思片刻,眉宇便舒开:“是了,承平远在海岛,国土也不甚广袤,近年来多有侵占周边岛屿之事……想来并非没有开疆拓土之野心,而现今沙燕饱受内乱折磨,他们若等沙燕南北二军两败俱伤时猛然发兵,胜算确然是有的。可从海上进犯,势必耗费官资、物力,却依旧无法避免海上风浪,可若是他们能与我结成盟亲,便可暗中驻军江北,从内陆取道东线前往沙燕……这不仅可以节省物资、规避风险,还更可拿江北重镇为其添补军需,到时候他们用我朝军粮去打下沙燕来,又已沙燕为营,还可借道再杀回——”
“哎哟,晋王爷妙思,妙思。”裴钧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便连忙拍腿一赞先把自己给摘出来,“我不过是想到承平可能攻打沙燕罢了,可王爷却已预见其吞并二国、取道中原之狼子野心,真叫人佩服。”
可此时姜越却再度目露疑惑,似是想要刨根问底,于是裴钧赶紧就接着说了下一句话:
“蔡氏若想与承平牟利,不外乎也得拿什么与秋源智交易,可如若他们所求是承平国姬嫁给瑞王,那按秋源智昨夜的说法,我姐姐裴妍那瑞王妃的位置可就岌岌可危了……说不定蔡飏那最后一句耳语,便是问秋源智裴妍若死又会怎样,你说呢?”
姜越点点头,少时又看向裴钧微微凝眉,似是在思索这人日前还在行路中尖酸刻薄嘲讽了裴妍贪慕虚荣、活该受罪,那言语就像是奚落一个世代为敌的仇人,可今日,却怎又忧心起这仇人的安危来了?
裴钧被他这目光审度着,却只弯了眉眼迎向他笑,于此是全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而眼下换好了药,解释清了留宿皇帐的误会,该说的不该说的也都说了太多,裴钧只觉自己早该走了,如此便起身掸了掸袍子,最后向姜越提了个不情之请:“姜越,晋王爷,这营中人杂、多是军将,万事定有我这文官力不能及处,我恐怕就无法顾家姐万全,如此就还请你搭把手,替我留意留意裴妍的安危,我这厢就先谢过了。”
“你客气了。”姜越很轻易就应承下来,又因裴钧开口所求是为家事,他神色就比适才说国事时柔和一些,更肯定作保道:“你放心,裴钧,有我在,你姐姐不会有事的。”
姜越在军中势力根深,这话裴钧倒也信得,于是便向他微微一笑,再度道谢,这就告辞打帘出帐去了。
一夜未阖眼,裴钧只觉整个后脑都抽着疼,干脆就不再着意掌管清早入围场前的狩猎仪典,只与各族头领打过交道,便任由冯己如和鸿胪寺去拾掇余下事务。捡着天子引射第一箭后的间隙,他禀了姜湛他精力不支,又与一身姜越打了个招呼,再度叮嘱看顾裴妍之事,接着就暂且回帐补觉去了。
或许是因太累,这一觉终于沉沉无梦,裴钧直睡到过午才醒,起来见营中仍旧空空,出去一问,才知是马球还未赛完。于是他起身穿戴停当,用了些简单饭菜,念在马球尚算部族结盟间的大事,便也慢慢踱去了围场西侧用作马球赛地的雪原,想姑且看上一看。毕竟从前还年轻的时候,他也不是不爱同人赌球的,于这男儿赛事,就倒还有些意趣。
一路暖阳盛烈,是寒峭早春里难得的好天,半化的雪地踩起来又滑又响,一步一印,裴钧数着步子走到雪原时,只见雪原中早已扫出一片平整草场,当中北部各族与朝中派出的两队共十二道英姿正飞马扬棍、击球作斗,场边的沙漏过了半,而旁观战果,对面各族王子组成的队伍竟已得了五球,朝廷这边儿却仅仅只得了一球。
裴钧挑眉摇了摇头,心知如此惨烈的胜负悬殊,合该叫场外的气氛都微妙而紧绷起来,而他举目一望,果然见赛地北围搭着的大小帷帐中,各族头领与朝中公卿坐在一丛丛木石篝火边,面上虽还零散闲谈或平稳商议着,可一双双眼睛却都紧盯着场中马球的交锋。
天子姜湛被他们围坐在正中,手里抱着个厚毡暖炉,目光却并不如朝臣一般留意着场中赛事,反倒是不作声色打量着留意赛事的这些朝臣,似无意,却有心。他此时也看到裴钧来了,轻摇的眼神便微微一凝,下刻又被身旁言语拉去注意,就与陪驾席上暂且坐着的秋源智有说有笑起来,二人间似乎全无半分因和亲之事引起的不快。
裴钧再往姜湛身后看去,那一片是亲王与家眷所占的席位,可人群中却不见瑞王,也不见瑞王妃裴妍和小世子姜煊。这叫裴钧眉心一紧,第一时刻便下意识去寻姜越,倒见姜越正陪着泰王与几位部落贵族低声说话,旁边陪着几个鸿胪寺的伺候,多半是谈着开年的战马与边防事务。
这时场下赛事忽而正激烈,几番拉扯叫朝廷这队终于艰难地再进了第二球,好歹替座上天子掰回了一些颜面。如此,姜湛便从暖炉袋中掏出手来向场中拍掌含笑,同一帷帐中的姜越也看向草场来,恰好就看见了站在场子东栅外的裴钧。
裴钧趁机拿口型问他:裴妍呢?
姜越不作声地向他来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裴妍留在营地里,又点点头,似是说他已留意,要叫裴钧放心。
裴钧见此,眉心便稍稍舒开了,岂知刚要转身,却见场上的哈灵族王子奎萨似扬起一棍作势击球,却作不小心般一棍打在了与他擦身而过的一匹马身上,登时那被打的马匹便惊嘶蹦跳起来,马上的人也一时不察正要摔下——此人正是方才进球的那名围场守将。
同队的年轻将军萧临恰在其身后,便眼疾手快夹马弯腰捞了他一把,却也只握住手腕。守将左腿摔在地上登时就见弯折,闷哼一声,却也身手灵巧地就势忍痛一滚,这才堪堪避过了受惊马匹的一个猛踏,否则怕是命都要交代在这场球里。
“乓乓!”场外铜锣登时打响休赛,北面一众观赛的朝臣面色都变了。一行杂役已匆匆进场去抬出伤者,可罪魁祸首奎萨却在一众王子的奔马大笑中勒缰回头,只瞥了眼伏在担架中的受伤守将,便毫无愧色地右手贴胸作礼,看向天子营微微低头道:“无上天子请恕小王惊扰之罪。方才虽是小王一时失手了,可这么小小一蹭,这将军就摔下马来,也确是小王未曾料到的!”
此话换言就是说朝中军将马术不精、疏于骑射,这引所有朝臣都不无忿然地看向奎萨,又皱眉担忧地看向少帝姜湛,而一旁北地各族的头领们也是如此动作,可目光中看向姜湛却不是忧虑、畏惧其发怒,而是种得意与看笑话的神色,正等着瞧这年轻的皇帝要作何反应。
不远外的裴钧靠在栅栏边袖起双手,也正安静地观察着姜湛,但见帷帐中片刻的沉默凝滞后,坐在这场权势漩涡最中心处的姜越已慢慢再度微笑起来,低叹一声,抬手掩唇清了清嗓子,这才向场中的奎萨和煦包容道:“朕明白,王子只是无心之过,球场赛事也棍棒无眼,所幸伤者并无大碍,王子就不必太过挂怀了。”说着招胡黎去看看那守将抚恤一番,又低头看去了场中,极安和地审视了一会儿,挽起的唇角慢慢放平下去:“只是眼下,就该要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