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落日圆(8)
已经没有人计较那到底有多少人了,一个确切无比的答案是,无论具体数字是多少,黑潮要吞噬他们就如大象碾死蚂蚁一样容易。
大将军下了道命令,只有两个字。
死守!
所有将士听命,弓箭手往前站成一排,弯弓搭箭,其余步兵自动摆开阵仗,一部分人开始从城下运起石头上城墙。
凉州百姓都醒了,他们看不到远方的威胁,但驻凉军紧张的气氛却让他们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这恐怕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敌袭。
在吴之敬也参与到运石的队伍中时,大将军把他叫到了一边,沉着脸,说话的声音也比往日浑浊了不少。
方才敌军大将的话让他很介怀,这大众敌军的到来,是真的想攻克凉州城?还是威胁他们交出吴之敬?
若是前者,那不可能只这些人发动这一次袭击,即使凉州城打下来了,这处于三面中原城市包围中的小城又能在他们手中多久?况且这次突袭事前没任何风声,并不像是一次有计划的大规模军事行动。
那么是后者?
大将军犹豫了。
如果他私自交出吴之敬,那便是公然与当朝宰相为敌,甚至会让全中原陷入对西蛮的不利局面。
可如果他不交,凭借他们的兵力又如何能抵挡对方这几千大军?到时候西蛮军只掳走一个吴之敬还是小事,但很大可能整个驻凉军,整个凉州城都要一起陪葬!
大将军左思右想没有一个满意的解决之法,于是便决定把这选择权交到吴之敬的手中。
这一年吴之敬二十五岁,一生未经历大风大雨的小少爷第一次被推上了一个艰难的局面——在任何人的眼中都该是这样的。
家国大事?个人安危?
这个大课题曾经摆在动荡时代中无数人的面前,有些人因此名垂千古,有些人因此遗臭万年。但这本就是一个天平上的事,又有孰对孰错?不过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罢了。
不过,这个很是问题的问题在吴之敬那里却丝毫不是问题。
在听完了大将军沉重地和他交待完事情始末,吴之敬一拍掌豁然道,就这点小要求?应了他们呗!小爷我还从未去过西蛮之地,听说那边天蓝云白风吹草低见牛羊,风光大好,早想去一睹风采了,小爷我还求之不得呢!
大将军一愣,哪料到这人的脑回路和平常人就不在一个频道上的,忙补充道,此路艰险,吴少爷请再三思。
吴之敬一点儿也不客气,毫不留情戳穿了对方的小心思,道,不是大将军拿不定主意想让小爷我替你拿吗?
潜台词就是,本将没这胆子命令吴少爷以身赴险,请吴少爷您自己上路。
大将军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神色。
吴之敬大手一挥,特别轻松地调侃道,小爷是当上宾去的,他们胆敢伤小爷一毫一毛,我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想了想觉得不尽兴,又道了句,你可别小看小爷,指不定到时谁给谁穿鞋呢!
说完这句话,一脸愉悦地走开去,这石头也不运了。
而此时的萧玓指挥着城墙上的步兵,微一侧头就见吴之敬面带微笑往这边走,寻思着这小少爷是不是被吓坏脑子了?
直到兵临城下,吴之敬大步往前一迈,象征性地清了清嗓子,对城下领头出列那员中年猛将喊道,小爷就是吴之敬!我跟你们走!这兵也卖小爷个面子,撤了吧!
萧玓内心狂涛汹涌,他发现他又听不懂吴之敬的话了!
那番话是什么意思?投降?自愿去当人质?他脑子是真坏了吧?三言两语对方又怎会信他?
其余将士个个都和萧玓一样诧异,只是萧玓依然面无表情,而其他人可绷不住。
特别是张传和薛小五,前者瞪大了双眼已经有泪光泛在其中,后者二话不说冲上前去一把把吴之敬抓了回来,怒吼,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吴之敬一转头,满面的笑容,真比那天上的星星还要闪亮,他特轻佻地道了句,兄弟,我先去大草原玩玩,这儿的戈壁荒漠小爷我早腻了。
说完这段话,他的眼神不自觉地往萧玓那儿瞟了一下。
啊,这回被我威风到了吧?自愿认输了吧?
可就在吴之敬眼神转过来之时,萧玓却把目光一移,头偏向了一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似有千万个爪子在心口乱挠,简直要把他磨死!
这千千万万的杂乱情绪他从未经历过,这时完全不知所措。不知所措的结果就是变成了一樽木头人。
薛小五还是不肯放弃,笑话了,他奉宰相之命来劝这小少爷回家的,这别说回家了,都劝到敌国去了,让他还有什么脸有什么胆回去?不如把命交待在这里!
他倔强地拉着吴之敬,吼道,你这是玩命!我不同意!
吴之敬噗嗤笑了出来,道,你凭什么不同意?
薛小五语塞,凭凭凭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放狠话道,你他妈敢下去从此友尽!
吴之敬不以为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摇摇头,道,你特么是嫉妒我玩好玩的不带你吧?放心,小爷我会记得给你牵头奶牛回来,天天挤新鲜牛奶给你喝!
薛小五的脸涨得通红,双目充血,上下牙绷得邦邦直响,他努力抑制自己不要哭出来,紧抓着吴之敬衣领的手开始不住颤抖起来,力道松了几许,吴之敬稍一挣就脱了束缚。
他潇洒转身,抬起右手在空中用力挥了两下,又冲城下的西蛮军将领吹了声口哨,毫不犹豫地轻轻松松地下了城楼。
萧玓直到这时候才有了反应,他疾步走向大将军,浑身包里着肃杀之气,身边的士兵都被这股寒气震慑得一步都挪不动。
那双眸子是属于猎食中的野兽的,专注、冰冷、犀利,就像两把寒刀,欲刺人于无形。
大将军的心有点虚,他错开了正面冲来的萧玓,走到城墙边,与敌军将领交换契约去了。
只听身后一记重重的碰击声,随之是夯土碎裂下落的悉悉索索。
那是萧玓的一腔怒气化作铁拳发泄在了无辜的城墙土壁上。
第17章 十七
凉州城的事很快就传回了京城。
只相隔十日,西蛮军的使者也来到了京城。
这一前一后的坏消息直接把吴宰相给折腾垮了。
他在听说吴之敬被西蛮军抓去当人质的当场就心梗晕了过去,以至于后一个消息是在病塌上听到的,又气得吐了口血出来。
当年的小皇帝今年也有二十二,已长成了一个会独立思考的成年人。尽管他嘴上不说什么,但对于长年掌握朝政大权的吴宰相要说没意见那肯定是假的。然朝中处处是吴宰相的学生,如蜘蛛网一般纠葛复杂无孔不入,他要培植自己的势力可不是那么容易一件事。更何况,吴宰相为官为人从来都是一心为公,根本挑不出让人诟病的地方。
不过机会终于来了!
年事已高的吴宰相已经不起这重重的打击,如今病卧在床无法处理公事,那岂不是最好的夺回政权的机会?
况且了,他这一病,庙堂形势定会生变,毕竟活着的人还是要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是继续给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官办事?还是投靠一个未来的权威?这二选一白痴都会选。
于是小皇帝开始了他的行动。
对于西蛮却采取了放置的态度。既然他吴宰相行将就木,那吴之敬的死活又与他何干?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
吴宰相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已经没办法离开床榻起身活动,一天中睡的时间也比醒的时间长,到后头,即使醒着意识也是朦胧的。
朝廷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小皇帝与他的谋臣们牢牢握住皇权,开始大刀阔斧的改革。而吴宰相的旧臣们也纷纷见风转舵投向小皇帝。
昔日风华一时的宰相府如今门庭冷落,也只有乞丐会在门口徘徊只盼这人家能好心赏个饭积个德。
京城形势如此,消息传回凉州,那些兄弟们全都义愤填膺。
我们在这堵上性命为你守关,你却在京城忙于稳固朝堂,丝毫不把我们的事当事!更气人的是,西蛮频频提出各种条件,最开始还客客气气,之后直接是要胁危害人质生命安全了,但中央连个屁都没放!这摆明了就是罔顾人命啊!
已经有不知道多少次,薛小五差点就提枪单身赴敌去救人了,但每次都被张传拦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此去艰险,先不论是否能安然躲过敌军防守见到吴之敬,即使真见到了,两个人要安全脱身又哪那么容易?
胜算太小,这一去等于是送命,何苦为之?不如再从长计议,真到万不得已之时再行险招也不迟。
而与此同时,凉州城内不知为何流传开了一个英雄人物的故事,那便是当年享有风神称号,让西蛮军闻风丧胆的战神。
如果战神还活着……
刚过而立就暴毙而亡的战神如若活到今日,那是正值当年,定能带领将士们打得西蛮军屁滚尿流,哪至于要人屈辱当人质?哪至于要听远在天边的朝廷摆布?哪至于被动得在此等死?
那些人把战神传得越神乎其神,就越暴露出他们内心有多不安。人在不安时总是希望有个救世主能从天而降,拯救苍生,指引明灯。
萧玓坐在当年吴之敬打工的那个客栈大堂,桌上是正宗的西北菜,自从吴之敬入伍后就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些奇葩的菜品了。这让萧玓的心里空落落的,好像被割去了一块肉。
隔壁桌的人正唾沫横飞地八着战神当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神勇事迹,萧玓只听了第一句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专注于碗中食,却越食越无味。
西蛮最近下了最后通牒,若中原皇帝还不接受他们提出的条件,那就等着鱼死网破吧。
也不知这鱼死网破是谁教给他们说的。
但听这口气,不就是先撕票后打仗的意思吗?
想到这里,萧玓不由握紧了拳头,吴宰相怎么就在这关键时刻倒下了?!
回到营中,大将军正组织着招募新兵。小皇帝虽说对西部边防不怎么上心,但好歹这城不能失了,那怎么办呢?最简单的思维就是多招点兵不就行了?拿西蛮提出的条件中的那些钱养几万的兵足矣,近年来国库充盈还真不缺这些钱。兵都给你们增了,怎么打就是你们的事了。
这一招很明显就是要弃吴之敬的死活于不顾了!
萧玓黑着脸路过新兵招募区,大将军见着他,抬手打了声招呼,却被萧玓直接无视了。
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一直持续到他回自己的营账中,那边上,张传还在拉着冲动的薛小五,后者看来又想不通要孤身直闯敌营了。
只听他大声吼着,小张你别拦我!我今天一定要去!再等下去我薛小五他妈就不是人!
张传留意到萧玓回来了,悄悄瞥了他一眼,眼中还带有一丝求助的意味。
这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薛小五简直是比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人都烦!
萧玓这回没有再无视了,他走近了两人,看着薛小五冷冷问道,吴之敬是你什么人?
薛小五一愣,完全没想到这冷若冰霜的萧队会主动找自己说话,于是也不吵不闹了,认真把吴宰相所托之事与萧玓和盘托出。
萧玓沉默良久,忽又没头没脑道了句,你喜欢他。
这说陈述句也像陈述句,说疑问句也像疑问句,让薛小五懵了一小会,旋即跳了起来,慌忙否认,不不不,我不喜欢他。呸,不是,我对他,不是那种喜欢。不对,哎呀,就纯粹是朋友,萧队你别误解。这小子,他只喜欢你。
最后那句话仿如一把小锤子,在萧玓的心坎上轻轻一敲,有一点点痛,但更多是荡起的美妙回响。
萧玓觉得自己最近心脏不太好,琢磨着什么时候得找大夫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