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墟见/替亲爹扛情债是什么体验(17)
何一笑收了笑,低声道:“这是改走了外家路子?也对,他用不得兵刃了。”
他看似自言自语,实则是说给徒弟听的,又道:“外家大成也不足为惧,只是他心境必定不似从前,难免偏激。”
江逐水道:“弟子明白。”
就在这几句话间,卜中玄抱着肩舆,脚下一蹬,人似离弦之箭,划出一道残影。待到了河中,也不见他怎么借的力,身形骤然拔高,不过几步就落在流波台上,松开手放下肩舆。
不知是否凑巧,他二人恰站在方台正中。
任白虹忽道:“你这徒儿与江卧梦生得当真极像。”
他没有特意遮掩呼吸,离得又近,江逐水听他吐息平匀,不似有伤。
何一笑笑道:“不装了吗?我身体不好,不知何时便要彻底衰败,在我面前装,你这二十来年倒很有长进。”
任白虹不是头回认识他,根本未接他话,道:“姑射主人,此次邀你二人来此,只是为了好好说回话。”
流波台光亮照人,姑射主人立于其上,原本朴素的衫裙上也有了别样光泽,容貌几乎生出辉彩:“那就说吧。”
“好,我便直说了,”任白虹道,“天泉池水虽不是寻常物事,但落在狱法山手里这么多年,也未见得有什么奇异。然而当年隐山老人着意在手札里提了一笔,必不是无的放矢。一人计短,狱法山探查池水三百多年,仍没个结果,可见这不是简单事,不如我等一起,兴许会有线索。”
这番话一点不出奇,纵是江逐水也猜到他会说这些。
然而,狱法山三百多年未找见池水真正的用途,涿光与姑射也将方才的话说了三百多年。听来似乎有道理,听多了就腻烦了。
何一笑嘲道:“我可不信你找我们来,就为了这些废话。”
任白虹仍心平气和,道:“何不考虑考虑?是要再荒废三百多年,还是试试运气?”
何一笑根本没犹豫:“运气这东西我相信,所以你们也别来掺和,省得把你们的霉运带了来。”
任白虹坐在纱帐里,看不清他脸色如何,虽然沉默了下去,但呼吸并无改变。边上的卜中玄面部轮廓冷硬,像一块花岗岩,目光钉在何一笑身上。
何一笑拇指一推,青娥剑方要出鞘,又落了回去。
“当年我用的是寻常的剑,你只断了一指,今日若我再出手,可不是单单一指的事了,不知你有无壮士断腕的豪勇。”
笑声自卜中玄喉间冒出来,像翻滚的火山熔岩:“何一笑,你如今只剩嘴皮子了?竟连剑也不敢出。”
别人不知,江逐水却清楚,师父不出剑为的不是别的,正是怕剑上寒气伤了他。
实际以江逐水如今的修为,不说并不接触,即便真碰上了,也没什么大碍,只是对方不想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何一笑冷笑了声:“我就是这脾气,打架要赢,吵架也不肯输,又不是头回知道。当年你那根手指不就是——”
“你有完没完!”这一晚卜中玄听他说了数遍断指,再好脾气也受不住,况且他与好脾气完全搭不上边。
何一笑笑得愈发开心:“看你师兄啊。他若好好说话,我也愿意好好说,”下一瞬他脸色又冷了回去,“之前沧临的事,我可记着了。”
许是被他所激,任白虹咳了两声,方道:“沧临那事……你杀了我两人,还不够吗?”
何一笑眸如冰封:“自然不够。那是我的徒弟,杀两个不相干的人如何消气,纵是整个涿光山与他陪葬,也不够。”
任白虹有一会儿没说话:“……你对徒弟倒不错。”
“也不是,”何一笑道,“实话说,我是从来不肯吃亏的,这口气咽不下。”
他坦白对徒弟并无多深感情,江逐水不会妄自菲薄,知晓这些人中没有自己,却担心师弟伤心。孰料秦铮耷拉着眼,神色纹丝不动。
任白虹问:“对我方才说的,你可想好了?”
何一笑道:“早说我不做山主了,这事你需问我徒弟,”转头道,“逐水,你说呢。”
江逐水往旁走出一步。他容貌出众,几无瑕疵,一旦开口就引人不由注目他:“我与师父同一想法。”
“他说的不做数。”卜中玄突然出声。若说他之前还有所遮掩,此时面上的嘲讽之意再难压住。
何一笑道:“为何不做数?他如今是狱法山主,什么决定不能做。”
卜中玄身材魁伟,即便站在台中,也带来极强压迫感。
“狱法山主?从你床上得来的?”
突然听见这话,江逐水愣住,怀疑是否自己听错。
不止他,除纱帐里的任白虹,在场诸人皆面露惊疑,显是没反应过来。
卜中玄敢如此说,自然做好了面对雷霆震怒的准备,却没想到这愤怒来得这样迅急。
仿佛最后一个字还在舌尖上,眼前便起了雪似的剑光。
剑光似雪,寒意更似雪,扑打脸面。卜中玄修为极深,后来转练外功,早不知寒冷为何物,然而此时此刻,每一寸外露的肌肤都似刀砭过,碎筋断骨,心脏在痛楚之下抽搐。
他应当抬手,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得,在这一瞬间,雪亮剑光之外,他只瞧见了一双绿眸。
像惊蛰的第一声雷,蛇虫抖开褪下的皮蜕,睁开饥饿的眼。
所有人中,回神最快的是何一笑,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快的一剑。
几乎没做过考虑,青娥剑便出了鞘。
卜中玄瞳孔骤缩,不止面孔,连身体也绷成了岩石,扎根在地,无法移步。鼻尖上明显感觉到细碎寒意,是赤裸裸的杀机,甚至比三十多年前,断他一指时更甚。
那时的何一笑年少气盛,动手不过逞一时之凶,今时今日,他看似性情未改,实际内敛许多。
出这一剑时,他面沉似水,眉眼沉静,全不似平常时候。卜中玄见着他绿眸中的杀意,心脏停跳了一瞬。
他躲不过这一剑!避无可避!
何一笑什么都没想。
拔剑。挥剑。杀人。见血。
这些事他做过无数次,唯有这次毫无犹疑。
剑尖方要触及卜中玄时,对方没有征兆地往后踉跄一步。
这一步惊醒了在场之人。江逐水回过神,看见肩舆的纱帐飘起一个角,又落下。
从这极小的间隙,他终于见到了涿光山主。
任白虹坐得极端正,方才动过的左手规规整整置于膝上,神情庄重如设宴宾客。
但他又是瘦的。
极瘦。他上身挺直,像一柄不折的剑,以剑为骨,在骨之外,只裹了一层皮,中间几乎见不到血肉存在。
他的面孔也瘦削,因过于瘦削,眼睛便显得有些大,在纱帐掀起又落下的瞬间,他眼珠转动,似与江逐水对了一眼。
那眼与他的形貌不符,像日火坠在潭下。
江逐水见过沈鸣的白虹贯日,然而那一剑带给他的,甚至不如这随意扫来的一眼。
任白虹其人,便是活生生的白虹一剑,是任何人都无法复刻的神话。
因而他只是随手拉了一把,便将人带离了剑意包围。
卜中玄心有余悸:“多谢师兄。”
纱帐只余微微晃动,里面人道:“你我何需客气。”
何一笑一剑落空,理智回笼,“锵”地青娥回鞘。
“你方才那话什么意思?”
卜中玄脸色微白,话语却如常:“若没听明白,你又为何对我出手?”
何一笑冷哼:“我出剑只看心情,哪有那么多原因。”
“果真如此?”卜中玄道,“难道不是心虚?”
何一笑拂袖:“你先将话说明白,我耐性不好,任白虹也只能救你一回。”
江逐水心乱如麻,想起当日邢无迹所言,隐约明白对方话里意思,不由看向师父,只见得一个侧脸。又去看秦铮,发觉师弟正盯着卜中玄,面色虽难看,但也没几分惊讶。
而姑射二人置身事外,除微有疑色外,并无大震动。
这一圈看下来,江逐水莫名生出了一种隔离感,仿佛一时离这事远得遥不可及。
他应当是当事人,这时却成了不相干的人。
“好!那我便明说!”卜中玄抬起下巴,“何一笑,你难道没将这徒弟带上过床吗?”
他本就生得高大,这么一来更让众人看不清他神情,何一笑身量也高,相较仍有不足,必得仰视。
“荒谬!”何一笑怒极,厉声呵斥。
到了这时,卜中玄消了方才那剑给他的影响,言行愈发镇定:“你何一笑从来不是什么心有大义的人物,却以重伤之身守狱法山近三十年,若非为了江卧梦,怎会如此?当年他成了婚,你仍未断畸恋,受他临终嘱托接下山主位置,呕心沥血保下这份基业。”
他停了片刻,又道:“你嫡传弟子七个,唯独偏疼大弟子,若说没有特别缘故,自然不可能。瞧他与江卧梦形貌相似,原因还瞧不出吗?名为师徒,实际……呵,你们躲在屋里做过什么,谁不清楚?”他笑道,“你师徒同为男子,又做下这乱鬮之事,传扬出去,都要身败名裂。尤其你这徒儿,既入你房帏,这辈子也无颜见人了。”
所谓身败名裂、无颜见人之类的话,未使得江逐水生出惧怕。然而他的心还是跳得愈来愈快,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将出去。师父没有说话,他却有了预感,心道——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32、
随即他清醒过来。
卜中玄是涿光山的人,说这话没有好意,他怎能如此轻信?
江逐水收拢起思绪,不敢多想,不敢深想。
同为当事人,何一笑竟笑起来。
他从不是爽朗之人,尤其心境并不开阔,笑声深沉暗哑,听来便如树上老鸹,刺耳至极。
卜中玄眉头微蹙,略有不妙之感。
果然何一笑抬起头,唇畔笑意未尽,却道:“师徒乱鬮?可真敢讲啊,”他眉峰一扬,眼光如刀,射向卜中玄,“如此荒唐无稽的话,是你一人之言,还是受了任白虹指使!”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忽地转头,深深望进纱帐之中。
“咳咳咳……咳……”任白虹许久方道,“这些都是诬蔑?”
对他的避而不谈,何一笑未有追问,只道:“若世上的事只靠一张嘴,才是真正玩笑。”
这些事说来与姑射主人扯不上关系,但此时她心头一跳,隐有知觉。
果然何一笑越过停在圆台中间的肩舆,向她望了过来:“胡说八道?我也会呀。没记错的话,丁玉琢是前任山主的徒儿吧。”
江逐水剧烈的心跳渐渐舒缓下,终于能勉强冷静思考,恰听见这么一句。
何一笑目光巡过在场诸人:“前任山主是怎么死的,我便不说了,你们都知道。可做人弟子的,在师父死后不仅没为他报仇,还甘心做了仇人的座下犬,可就稀奇了。”
他其实少有这么刻薄的时候,至少江逐水与他相处二十多年间,都不曾见过这面,此时听了这含了暗讽的话,只觉说不出的古怪。
对面丁玉琢眼角青筋暴起,突突直跳,目眦欲裂,眼中隐有血丝,双唇颤动,本就惨白的脸色更是褪去了最后一点颜色。他情绪起伏如此之大,身前的姑射主人自然不会不知,她没有多话,只将手递后,轻轻拍了拍对方小臂。
原本看似即刻便要动手的人,竟就这么平静下来。虽则面上仍旧难看,但至少没了凶煞的气息。
但无论丁玉琢要做什么,何一笑都是不会惧怕的,见此又笑了声:“我瞧你们俩关系也挺亲近的,暗地里怕也……呵,弟子恋慕师娘,也可做谈资了。”
与何一笑与江逐水不同,他二人俱为男子,固然遭指责的多是做师父的,但徒弟也难免被人轻侮。而姑射主人乃是女子,虽年岁与丁玉琢相当,但原为前任山主的夫人,若传扬出去,做徒弟的固然叫人看不起,姑射主人名声更要跌至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