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191)
船头挂着一只羊角灯,在夜风中摇摇晃晃,昏黄的灯光洒在粼粼的水面上,只能照亮方寸之间。
篷中逼仄且黝黯, 身周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扶桑后知后觉地问:“你受伤了?”
“没有。”薛隐向来惜字如金。
“那怎么这么重的血腥味?”
“别人的血。”
扶桑还有一肚子的话想问, 然而千头万绪一时理不清楚,二人相对无言,直到小船靠岸,他们一前一后下了船,而后拾级而上,来到了昨日何士隆领着扶桑走过的那条路。
扶桑驻足,望着坐落在河对面的摘星楼,低声道:“薛隐,我可以再求你一件事吗?”
“何事?”
“一把火烧了摘星楼。”
“好。”薛隐几乎不假思索。
扶桑道了声谢,又问:“我们现在去哪?”
薛隐道:“我送你回何家。”
扶桑踟蹰起来。他现在还能回何家吗?
朱钰虽然死了,但朱钰的手下跟踪过他,知道他住在哪里,他们很可能会去何家找他,若找不到他,绝对会拿何家人开刀,何家男女老少十一口人,不管谁有个好歹他都会内疚一辈子。
所以他还是得回何家去,有薛隐在,定能护他和何家人周全。
“薛大哥。”这是扶桑第一次这样叫他。
从前薛隐是暗卫,甚少在人前露面,只有在澹台折玉遭遇危险或有事吩咐时才会现身,一路走来,扶桑没跟他打过什么交道,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与陌生人无异。
“何家于我有恩,而今却受我牵累,危在旦夕,我岂能弃之不顾。”扶桑满含愧疚道,“可我软弱无力,连自保都不能,更遑论保护他人,所以……我只能求你,求你护何家周全。”
不知是疲惫还是别的缘故,薛隐的嗓音又沉又哑:“我奉殿下之命保护你,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
薛隐当然不可能平白无故从天而降救他于危难,扶桑早已猜到了,但听薛隐亲口说出来,他还是感到一阵难言的痛楚,险些落下泪来。
“他不该这样做的……”扶桑的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消散,“回京之路凶险万分,他更需要你的保护。”
薛隐何尝不是这样想呢,可澹台折玉执意让他留下来保护扶桑,哪怕他和君如月极力劝说也没用。
那日分别前,澹台折玉对他道:“扶桑对我而言重于一切,我不允许他有任何差池,他若死了我也不会独活。薛隐,答应我,今日我将扶桑托付给你,来日你要把他完好无缺地还给我。”
少时的经历给薛隐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对于情爱,他向来鄙夷、厌嫌、 避而远之,他无法理解澹台折玉缘何会爱一个小太监爱到“生随死殉”的地步?大丈夫理应以家国大义为重,怎么能受困于儿女情长?
不过也不需要理解,他只要听命行事即可。
静默少顷,薛隐低声道:“殿下身边有众多高手追随,君如月和褚行遇的武功皆不逊色于我,你大可放心。”
扶桑怎么可能放心,他这辈子都会牵肠挂肚。顿了顿,他问:“褚行遇是谁?”
薛隐道:“君如月的妹婿。”
扶桑回想片刻才记起来,君如月说过,褚行遇是他父亲为他妹妹择定的未婚夫婿,为了给妹妹准备婚房,君如月才在机缘巧合之下探听到澹台云深的事迹。
忽然想起朱钰说君如月在上个月成了亲,扶桑又问:“听说君如月成亲了,他娶的是谁?”
“严茹。”薛隐道,“严律的妹妹。”
这两个名字都有些耳熟,扶桑很快就想起来,那日君如月带他在碎夜城中闲逛,他与这对兄妹都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当时匆忙一瞥,他实在记不起他们的模样了。
扶桑微微一笑,有感而发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②”
薛隐不通文墨,不解其意,却也不多问。
夜还不深,街上却行人寥寥,两侧商铺大都关门闭户,只有客栈酒馆还开着,不时传出一阵喧哗,衬得这夜格外凄清。
扶桑频繁地回头瞻望,薛隐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兀自道:“摘星楼那些护卫已经被我杀得所剩无几,在召集足够的人手之前,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扶桑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好。”
一时无话,二人并肩前行,寒风凛冽,吹得人瑟瑟发抖。
扶桑只想快些回到何家,那里虽然不是他的家,却是他现在唯一能够聊以慰藉的栖身之处。
但何家已然不能久留,等薛隐解决了后顾之忧,他们就离开此地——他原本打算等春暖花开之时再动身,然而情况有变,无论他的腹中到底有没有澹台折玉的骨肉,他都不能再等下去了。
清风楼已经近在眼前,薛隐蓦地停住脚步,语声低哑:“你自己回去罢,我就住在隔壁的客栈,你什么都无需担心。”
“你同我一起去何家罢?”扶桑的话音里含着微弱的请求,“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
薛隐道:“我沐浴更衣之后就去找你。”
扶桑想了想,点头答应:“我等你。”
扶桑举步前行,没走几步,身后猝然传来一声异响,他急忙回头,却见刚才还好好的人倒在了地上。
“薛大哥!”扶桑惊呼一声,转身朝着薛隐奔去。
第170章
薛隐昏迷不醒, 扶桑弄不动他,好在清风楼就在眼前,他跑去叫来何孝昌和何士隆帮忙, 兄弟俩将薛隐抬回家, 一路抬进扶桑的房间,放到床上。
在外面还不明显, 一到屋里薛隐身上的气息便藏不住了, 何孝昌神色惊疑,低声自语:“好重的血腥味……”
何士隆自然也闻见了,他扭头看着扶桑:“这人是谁?他是不是受伤了?”
不等扶桑作答,何有光便道:“你们先出去。”
跟过来的一屋子人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撵了出去,只剩下扶桑和安红豆留在屋里。
何有光上前察看, 只见薛隐面色涨红,触手滚烫, 显然是在发高烧,他先让安红豆去端一盆温水, 而后将薛隐扶起来, 道:“扶桑,把他的外袍和靴子脱了。”
扶桑先脫靴子, 再脱外袍,精壮的肌肉旋即显露出来——这么冷的天,薛隐竟然仅着一件单薄外衣,难怪会烧得昏过去。
外袍是黑色的,闻得见血腥味却瞧不出血色,脱下来之后才知道, 外袍竟是湿的,扶桑试着捏了捏袖子, 渗出的血水立刻染红了他的手。
扶桑不由心惊,为了救他,薛隐到底杀了多少人?
何有光将薛隐平放到床上,盖好被子,趁着安红豆还没来,他一脸担忧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这一天你跑去哪里了?受伤了没有?”
“你先告诉我,孟春怎么样了?”扶桑不答反问。从回来到现在,他一直没瞧见孟春。
“孟春没事。”何有光道,“有人发现他昏睡在巷子里,就把他送了回来,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他是被迷药迷晕的,无甚大碍,睡够了自然就醒了。好不容易等他醒了,却是一问三不知,孝昌他们把镇上找遍了也找不见你的踪影,我急得没法,只好去找亭长,可那位是个尸位素餐的主儿,不拿钱不办事,就算拿了钱也不见得会尽心,我便打算明儿个去趟鹿台山,请周将军出面寻你,幸好你回来得及时,否则——哎呀,不说这些了,你快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