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宦(7)
偏偏这杀千刀的阉奴现今在这轻飘飘地充当个好事看客,将在浊浪中舟帆沉浮样看得一清二楚,旁人的挣扎痛苦对他来说皆无关痛痒。
云卿安捻着布条,微抬着头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视线不偏不倚落在司马厝的眉眼上,声音轻柔却像是警告,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侯爷可要想清楚了。还是莫要让咱家难办的好,于你于我,皆无益处。”
君言令下百臣哀,元璟帝即便是要他死,他又能如何?又更何况是引弓射箭。
云卿安对司马厝恼恨的眼神视若无睹,只抬手取过布条旋在指尖,轻轻捏了捏,满意地微勾嘴角。
若非佞宦祸国,又岂至于如此。
司马厝默然而立,任凭那布条将他双眼缠上,怎么着也比见着那些不堪入目的场景来的痛快。
云卿安见着却似是还不太满意,复又再用力拉了拉,直到司马厝不悦地“嘁”了声才总算是停下。
他的指尖略带兴味地玩转出一个花里胡哨的结,手这才沿着带尾落下。
“云督,快些让他拉弓射箭!”李延瞻不满地拍桌。
云卿安目光掠过高台上的元璟帝及众官员宫人,眯了眸望向深空那越发飞远了的风筝。
逢场作戏却又充当着看客的,又何止他一人。
四周众人皆是屏了声息,思绪各异。
当射何物,又凭何以射?
“云厂督是还不准备退下吗?看戏还是远些看的好,不然司马可保不准引弓会出什么意外。”
司马厝察觉到那人在他身边始终未离开,白檀的气息萦绕不散,被人玩弄的恶感挥之不去,秋风竟也未使之有所缓解,偏偏脖颈间又似有发梢拂过的痒如火上浇油。
“奎宿星方位。”云卿安踮起脚靠近在他耳边低声道,偏头凝了司马厝冷肃的侧脸几瞬,复敛了眸光往后退去。
司马厝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惟余瑟瑟秋风抖落的一摊残局横亘在前,无处可收。····夜华流照拂转,却洗不尽将意凛然。
司马厝的面容在昏暗中看不大清晰,棱角分明的下颚轮廓线条稍显冷峻,经受了战场的打磨稚气不复,蒙眼黑带藏不住睥睨,苍白的月光都掩不住他溢出的戾色。
他再次挽弓搭箭,右肩膀处一股湿热却在这时蔓延开来,血腥气铺天盖地涌来。
仿若又回到了曾经的朔边战场之上。
羌军手中的兵刃自四边各个方向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朝司马厝呼啸而来,尖锐的刀锋划开他肩膀处的胄甲,割裂出深深的刀口,混合着冰雪的鲜血翻飞出赤色弧度。
提刀的羌戎敌将壮实如山的身躯被覆在古铜色战盔里显得越发坚不可摧。
“你右臂差不多废了。” 穆恪抖动着满是络腮胡的脸部肌肉,迎着冷风肆意地狂笑,“年轻人,枪挥不动了吧。”
司马厝厌恶地瞥了眼发麻破败的右臂,不甚在意,“不劳费心。都一把年纪了,不回羌戎老窝里躲着养老,上赶着来这迢迢雪地给我喂枪,不容易吧。”
“你……”穆恪气结,握刀的手背青筋条条暴起,浑身上下虬结有力的肌肉紧绷,咬牙挤出一句,“初出茅庐,也配狂妄至此!”
“哪能啊,毕竟你可是当年被我爹一枪挑下马滚了好几里的大人物,我敬重你都来不及,又怎敢狂妄?”司马厝不甚在意地低笑了声,复斜眼看往穆恪的方向,恶劣地补充道,“不过是怜你年老体弱,想一枪送你长眠罢了。”
“吁——”马的嘶鸣划破长空,沉沉的天似乎快要被震得塌下来,兵刃钢铁碰撞,喊打喊杀的声音撕裂般声声入耳。
而此刻,没有朔漠碎土,没有刀光枪鸣,惟猎猎的林动风鸣声传入司马厝耳中。
那狐狸计划得倒挺好,一举一动都被牵引着走。可无论是谁,若是敢以他为棋,就得做好被掀盘七零八落的准备。
鱼死网破,倒也不是不行。
箭矢被迫使拉开对准一个方位。
奎宿。
其再度破空而出的瞬间,空中被浮云托举着的风筝再也无法幸免,被箭尖开膛破肚再也乘不了夜风,顿时如断翅的鸟儿般直坠。
“赏!朕要重赏!”李延瞻拍案而起,“即日起,封他为回鹘队统领!”
“陛下,此举恐怕是不妥当,还请三思!”温如海眉头紧皱,斟酌一番后终还是开了口。所谓回鹘队,即是豹房专门设立的护卫队,负责看管蓄养等职,说白了就是皇家专属的驯兽奴。
暂且不说司马厝历来立下的赫赫战功,就凭着他是堂堂世袭爵位的长宁侯爷,怎可被天子这般轻视戏弄?
“温爱卿有何异议啊?可是觉得朕此举让他屈才了?”李延瞻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自顾自道,
“哼,朕的回鹘队里的可全都是万里挑一的好勇士,朕更是不曾吝惜赐下奖赏。依朕看来,怕是比之朔北军队,也不落下风吧!”
李延瞻说罢哈哈大笑。
这位大乾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此时揽入怀中的不止是美酒佳人,亦是那壮阔伟丽的千里江山。
只需他一声令下,便自会有数不尽的将卒为之冲锋陷阵,肝脑涂地。
而独他高枕于那建在枯骨之上的玉砌高台,做着摘星揽月的春秋大梦。
温如海越发坐如针毡,却听一人适时开了口。
“温尚书所言在理。”云卿安径直来到李延瞻近前。
他比喝了酒站没站相的李延瞻高出了一截,腰背依旧挺得笔直,只微微垂目将目光落到天子的衣袖之上,语调不温不火,将分寸拿捏得极好。
若是旁的什么人敢在这时驳了元璟帝面子,非得被他随手扔个什么东西在脑袋上摔个粉碎,再随口一句吩咐乱棍打死之类的。
可他是云卿安。
“为何?虽说朕一向听你的,但云督这次总要给朕一个理由吧。”李延瞻目光迷离地盯着云卿安那张秾丽的脸,灌了酒的嗓音沙哑,总像是带了某种特别的意味。
云卿安神色不变,动作极轻却又力道极重地将笼袖被捏出的褶皱碾平,沉静开口:“本督认为……”
“啊这,这是怎么回事!”
“如何会是这般……着实不该呀!”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高台上下此刻竟是如同烧沸的水炸开了锅般纷乱一片,众人皆是神色讶异,更有甚者慌忙放下碗筷颤巍巍地站起身,不安地瞧着元璟帝。
“何故……”李延瞻忙不迭转头去望,骤然变了脸色,怒不可遏喝道,“妄徒大胆!朕……”
“哐啷啷——”
桌案被李延瞻暴怒之下一把掀翻,堆积其上价值不菲的杯盏佳肴被摔得一片狼藉。
*
作者有话要说:
云云和狗皇帝没啥
(本章完)
第7章 遍生寒 他没系牢,他没射准。故意的
破碎杯碴混合着酒水四下迸溅,碎片割裂带出的血水一同随着酒污流淌无声。围聚在高台的众人首当其冲,吓得双股打颤却都是一声不吭,动也不动地生生受着。
云卿安不着痕迹地躲远了些,却仍不防被残炙冷羹脏了靴子。
他眸色渐阴冷了几分,缓缓落眼于高台之下。
“嗷呜——”金线豹已从假山上重重滚落在地倒在了血泊之中,死死瞪着双眼,嘴里发出断续悲切的嘶吼。
只见在它前腿根靠上胸腔的位置赫然被插入了一根箭矢,没入得极深只堪堪在外留出一点箭尾羽。
血流汩汩冒出,瞬间将它金黄的身子染红了大半,其胸腹间仍然可见呼吸时不均匀的上下起伏,却都止不住生命的流失。
残碎的鸡骨头散落在旁,金线豹却已是奄奄一息。
护卫们蜂拥而上,慌慌张张地上前查看却已是无力回天,俱是面色大骇。
谁人不知元璟帝爱兽如命,溺豹成瘾。
更何况此金线豹因斑点纹路状若铜钱,外形富贵喜庆,被元璟帝称赞为吉祥之物,重视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