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宦(6)
“挽弓搭箭当以快、远、准为妙,若做不到岂非班门弄斧?更何况玄铁重弓非凡品,何人能使得起?”一位官员斟酌着道。
他的视线在风卷残云中几经周折,最终定格在断了线挣扎于天边的风筝上,乘着秋风越飞越高在黑沉沉的天幕中沉浮不定,仿若下一秒就会被彻底消失不见。
而那半只生鸡被捡起绑在新风筝上,被宫人重新放飞。
他冷笑了声,怒视岑衍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劳云厂督费心。”
众人神色怀疑,只温如海凝神打量司马厝片刻,心中隐有计较却并未多言。
随着弓弦渐被用力拉动,司马厝越发冷沉了脸色。
他右肩本就未愈现已几近疼到麻木,后背的刀伤似是火星燎原连同焚烧了周身各处,扣弓的手骨节都发着白,手背凸起的青筋彻底暴露了他隐忍的克制。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司马厝强行压下手臂的颤动,若无其事继续将箭拉至右手虎口靠位下颌,拉满的弦几近形成满月状发出“咿呀”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迸得四分五裂。
良弓易开,人事难违,余光中的绯红身影最是令他憎厌,燃得他生戾。
司马厝冷冽的墨眸微眯瞄准,右肩持续加力,同时扣弦的右手三指迅速张开。····扩张到极致的弓弦骤然收紧,青羽箭“嗖”的一声离弦而出,破空而去若碧涛吞日超风驰电掣,快到没人能够捕捉到其任何一点痕迹,不见其形,只闻其声。
却径直撕裂了层层秋波,惊慌了皎皎孤月,只留众人伸长了脖子,费力而徒劳地张望。
须臾已过,风筝在瞩目之间兜兜转转,却依旧悬于天际丝毫没有要落下来的迹象,仿佛是在无情地嘲笑。
果不出所料,众官员摇头轻叹了口气。
素闻朔北司马一族枪法无双,莫非果真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是射艺不济亦或是……
故意与他作对,不肯顺他意。
云卿安眸光微暗,轻蹙了眉望向司马厝,却见他正好收了弓,手中漫不经心拨弄着弓弦,微松的领口和挽至臂弯的袖摆显出几分落拓狂羁却透着不凡的风度。司马厝似有所感,在抬眸时冷冷盯着云卿安,嘴角上挑勾出一道挑衅似的弧度。
云卿安叩桌的指节顿住,他略带无奈地笑了笑,眉目转瞬之间就恢复成了一如既往的温润明澈,仿佛蹙眉恼怒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一般。
却让司马厝感到没来由的窝火,他迅速别过脸去低骂了声。
此刻的较量消磨就此融在了这片刻的四目相对间,在这场凉秋夜里凝滞成了实质,并于此后粘稠了无数个日日夜夜。
“没用的东西!”李延瞻大感无趣,气得直接摔下酒盏砸了个稀巴烂,一把将美姬推落在地。
云卿安眸中划过不易察觉的厌恶之色,整个人似笼在了层层阴翳里。
“什么破烂玩意也敢、敢在朕面前耍?来人,去给朕……”李延瞻摇摇晃晃,唾沫横飞。
“皇上快看!”席间有人猛地惊呼出声。
金线豹突然长啸一声,受了刺激般不受控制地越过看守护卫,激动难耐地纵身蹿起,凌空朝着一个方向飞扑而去,钢鞭一般的长尾抽打出凌厉的风刮起地面残缺的落叶。
场面一阵骚动,护卫面色大变急忙提步要去追拦。
人仰马翻时,金线豹却在跳到一座低矮假山时蓦地停住了,毛茸茸的脑袋低下探寻一阵,再抬起来时雄赳赳气昂昂,它的嘴里赫然叼着那从空中被射落的半只生鸡!
竟是一箭直入深云,断线落鸡干脆利落,却未毁风筝分毫。
众人见此倒吸一口凉气,俱是面露惊容。
“射得好!赏,朕重重有赏!”李延瞻转怒为喜,兴奋得猛地一拍桌案站起震得杯碗“哐当”乱响。
座中官员一见元璟帝这般,亦纷纷附和,拍手叫绝声、称赞声不绝于耳。
“箭艺之精湛真乃万中无一,展我泱泱大乾之威!”
“英才配宝弓,露不朽本色。云督为陛下筹备的这一场视听盛宴令我等大开眼界,实是有心了。”
云卿安客气地微一颔首,仍是平淡如常的模样,坐得端方雅正只举杯浅抿。
淡茶入喉却偏燎起一阵麻痒的灼烧感,他眸中终是闪过一丝动容,似轻雪降至湖心泛起层层涟漪。
“朕听闻古之雄才,有耳通八方闻声辨物之能,蔽目拉弓不在话下。云督,唤他给朕再露一手。”李延瞻兴致正浓。
寒窗苦读十年求仕不得,一朝进豹房献艺博元璟帝一笑而得加官进爵者不在少数,李延瞻自然而然就拿司马厝当耍技人看。
既是耍技的,那自然是天子让如何便如何,无非都是玩物罢了,何其羞辱!
元璟帝向来只听讨好奉承之语,不闻逆耳忠言声,又只识得御前卖笑耍艺歌姬,更不识战功卓著的戍边良将,若现在没人在旁提醒一二只怕是……
温如海不作声地猛灌了口烈酒将欲要出口的话语咽了回去,一时间咳嗽不止呛得满脸通红。
浪流翻涌,乘舟同去,他只求明哲保身罢了,其余的又有何干。
“劳陛下恭候少顷,臣这便吩咐下去。”
云卿安起身退下,纤羽密睫带着诡谲的艳,在眼底落下片阴影掩去了眸中的情绪,薄唇边却露出几分意味深长。
既然元璟帝荒唐至此,他又何妨再添多一把柴,焚烧得愈演愈烈才好,两厢皆困于牢笼,而独他隔岸观火。
(本章完)
第6章 不得控 要怨要怪,可别放错地方了。
“厂督这是何意?”
司马厝冷眼望着宫人端近前来的托盘。
其上赫然摆着一根墨黑色布条,明明再普通不过却偏偏像是缚龙的囚索,囚鹰的镣铐,平白让人生出一股强烈的抗拒感。
云卿安已然走下高台,在司马厝身旁站定,笑得眯弯了眼,不答反问:“侯爷觉得呢?”
飒凉的秋风不明就里,撩动绯红色的衣袍,给云里雾间的纠缠填上了浓墨重彩。
司马厝厌恶地抽出一边手将身侧被风吹起的衣摆给打了下去,冷笑道:“玩我呢,还不够吗?”
“不知侯爷何出此言。”云卿安一脸无辜,“是陛下,有心要见识一下侯爷的能力,何乐而不为。”
“陛下”二字被似有若无地刻意咬重,是自云卿安嘴里跳出的尖刀,是能压垮骆驼的山石。
纵声色溺享乐的人是元璟帝,在场能命令得动他长宁侯的人,也只有元璟帝。
要怨要怪,可别放错地方了。
“皇意难测,圣宠难恃。侍君之道莫不如此,为臣者无敢不从。”
“还请侯爷转过身去,本督当亲手效劳,预祝侯爷引弓顺利,百无一失。”
“怎么,是怕我落了你云厂督的脸面,让你不好交差么?”
司马厝眼神丝毫不敢移到高台之上,他不想再看到那醉生梦死君王相,能避则避。
光鲜下的泥泞无人窥得,只他本人清楚脚下踏的是一条怎么样的恶鬼道,无所谓来路,只关乎前途。
司马厝一怔,这话听着怎么也不像是权势滔天的云厂督能说出来的。
云卿安收敛了神色,正色时亦和普通宫仆无差一二,压低的语气仿若湖底中沉落的一颗石子,翻腾不断却被如镜水面粉饰安然,他缓缓道:“为奴者更甚。”
司马厝压下翻涌的思绪,郁郁地扫了云卿安一眼,终是依言背过身去。
果是厚实的布料,够韧,束他绰绰有余。
云卿安只脸上复杂的神色一闪即逝,若无其事地行至司马厝背后几近接踵的距离,将手中布条铺展开来,伸手环腰绕到他身前,缓缓往上移。
杯影流光渐被墨黑覆盖,布条也被越收越紧。
可面前占据他大半视线避无可避的人,显然更让他烦躁。
司马厝握弓的手紧了紧,他竭力忽视的事实就这么血淋淋地被剖析在眼前。
司马厝嘲讽地笑了笑,“陛下很看重你吧,不然怎么放着你做过的那些腌臜丑事藏着掖着都舍不得花一丁点功夫翻找出来,留你在御前随进随出,难道还会为了区区这点小事罚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