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羁(67)
祁听鸿抓住他脚踝,笑道:“晓得是妖怪,你还敢来惹我。”
那李方伯其实提了菜刀过来,蹬不脱祁听鸿,他一咬牙,挥刀砍向祁听鸿手臂。祁听鸿只得松开手,改扳窗棂借力。
李方伯抓紧时机,把脚收回窗内。他见床上还定定坐着一个人,想也不想,提刀朝那人冲过去。祁听鸿也从窗户翻进来,见状急得声音都哑了,又叫:“句羊!”
句羊淡淡一笑,道:“祁听鸿,接好了。”眼见菜刀砍到眼前,他伸出左手,在李方伯上臂“曲池”一点。
纵使句羊动不了内功,但曲池是手阳明经大穴,就算撞到桌角,也够疼上半天。李方伯顿时半身酸麻。句羊伸脚在他膝弯一勾,李方伯站立不稳,向前仆倒。句羊再抓着他衣襟一带一推,以四两拨千斤巧劲,把他推到祁听鸿跟前。
祁听鸿抓住他后心,顺势把他提到窗外,问:“还敢不敢来了?”
李方伯二三百斤一个粗人,被吊在窗外,全靠一件薄薄麻衣挂着,吓得胆子都破了,哭道:“不敢了,不敢了。”祁听鸿又问:“一会把你送官,你有没有意见?”李方伯道:“没有意见。”
祁听鸿这才把他又提回来,拿麻绳五花大绑。
句羊轻轻笑了一声,见祁听鸿抬头看他,解释说:“我笑的是,你们还懂得送官呢。”
但祁听鸿脸上笑意也没有,句羊道:“怎么了?”祁听鸿朝他走过来,抽出隙月剑。句羊把缠着发带的右手抬起来道:“你看,好好的,一点没松。”
祁听鸿一言不发,剑光划过,把发带斩作两截。他抓着斩断的一端,再一扯,这条深青绸带活结松开,从句羊白色手腕滑脱了。
句羊一愣,说:“他伤不着我。”
祁听鸿快要崩溃了,大声叫道:“我管你受不受伤!我管你去哪儿!”他也想明白过来,句羊是片雪卫指挥使,再是没有内力,也不可能真被一个糕饼店的粗老板伤着。况且句羊狡猾聪明,就算四肢齐断,一定也能巧舌如簧,把李方伯哄服气了。自己的关心则乱,完全就是笑话。
今天又是不欢而散。句羊原以为,该好几天才能再见祁听鸿。没想到过了半个时辰,祁听鸿怯怯敲响门,说:“大家叫你下去吃酒。”
句羊道:“你想不想我去?”祁听鸿说:“随便你。”句羊于是站起来,换上片雪卫的黑袍。这衣服穿来的时候扯得破破烂烂的,薄双闲来无事,给他补好了。祁听鸿挖苦道:“穿这件是找茬罢?”
句羊把头发一丝丝束好,说:“这件正式一点。”
两人一前一后下到大堂,群侠已经围桌坐好,只剩相邻两个座位。见句羊来,众人纷纷起哄道:“指挥使来了。”上座毕,金贵站到椅面上,介绍道:“这位是蜘蛛郎君三就黎,黎老哥,认得吧。你被狗皇帝打成肉燕,就是黎老哥给你救活了。”
句羊斟满两碗酒,推一碗到三就黎面前,笑道:“黎前辈妙手仁心。”
三就黎哼了一声,把酒喝干。句羊皱着眉头也喝干了。金贵又道:“我嘛,贼爷爷江湖上称金银鼠,盗……盗跖后人,你也认得了。”盗跖后人是他新近为自己贴金,还说不利索。句羊并不嘲笑,依样也给他敬了一碗酒,口中说:“盗亦有道,圣勇义智仁。”
金贵喝完酒,把碗扔在桌上,道:“哎呀,贼爷爷听不懂,不过爱听。”
句羊以前严于律己,除非为了办事,否则从不喝酒。群侠喝的烧刀子辛烈异常,两碗喝下去,句羊眼圈立刻飞红。祁听鸿坐在一边打量,自己一碗一碗闷喝,漫漫地想:“句羊喝醉了会怎样?都说酒后吐真言,他能否说几句真心话呢?”
金贵又介绍说:“这是齐盟主,这是谭先生,这是薄老板,这是小毛。”句羊一人敬一碗酒,轮到小毛时笑道:“小毛也喝酒?喝茶吧,祝小毛早日学会算账,当厉害账房先生。”祁听鸿想:“他连这个都晓得了。”
祁听鸿暗地和他较劲,句羊喝多少,自己也喝多少,现在已经酒意上头,觉得全身空落落、轻飘飘的。只听金贵说:“这是洞庭三十六寨的楼大寨主,这位是胡兄弟。”
古今以来只有压寨夫人,没有一个词来形容寨主丈夫。句羊道:“这是三十六寨的驸马爷。”接着一阵水声,是句羊替他二人各斟一碗酒。楼漠道:“教片雪卫给我斟酒,算不算得上天子待遇?”
这句话就有点大逆不道。不过武林盟众人本来就是上京行刺,句羊也不以为忤,只是一笑。
敬过一圈酒,只差祁听鸿了。金贵卡壳道:“这,这是……”
句羊也回过头,看向祁听鸿,有如在问:怎么介绍你好?
祁听鸿埋着头,一声不吭,只是事到如今,他也不晓得自己还在生什么气了。要说气句羊射他一箭,他也算还了回去;要说气句羊骗他,如今看来,句羊倒也不是故意的。但他偏偏就是放不下,也不乐意搭理句羊。句羊叹了口气,坐回椅子,说:“这是我县学同窗祁友声,江湖上叫逍遥神剑祁听鸿,是吧。”
众人一时不知怎么答。祁听鸿内心苦涩至极,勉强点点头。句羊伸手给他倒满酒,两人酒碗轻轻一碰。
酒过三巡,大家突然听见“砰”一声巨响。原来祁听鸿喝得烂醉,坐不稳了,脑袋撞在桌上。金贵道:“以前怎没发现,神剑酒量这么差?”
薄双笑道:“是今天喝太多了。句小兄弟,你……”还没说完,句羊站起来道:“我扶他上楼。”
于是祁听鸿半梦半醒间,觉得自己被一双手揽进怀中。肩膀、胸膛,散发一股他熟悉的皂角清香。他迷迷糊糊间跟着上了二层,坐到床沿,想起来说:“句兄?”
句羊动作一顿,自嘲说:“这么乖,我以为你认不出人了呢。”
祁听鸿道:“怎么可能。”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句兄,你酒量怎地这么好。我还想看你喝醉呢。”
句羊道:“在片雪卫特地练过,只是平时不让喝。”祁听鸿默然。句羊又道:“其实也快喝醉了。”
祁听鸿喝醉以后,讲话没头没尾,问:“好喝吗?”
句羊说:“好喝吧。片雪卫有个人,总爱偷偷喝酒。我不晓得好喝在哪,今天有点懂了。”
他是真的有点醉,说起话絮絮叨叨的。讲了半天,一直听不见祁听鸿回音,转头看去,才发现祁听鸿定定坐着,泪如雨下,已经滴湿一片衣服。句羊以为他酒劲上来,觉得难受了,道:“你坐着别动,给你倒碗茶来,好吧。”
祁听鸿哽咽道:“句羊,你对别人,你对他们,都挺好的。唯独对我不好。”
句羊翻出茶具,笑道:“我对你不好么?”祁听鸿摇头道:“不好。”
句羊从楼下提了一壶热水,注进磁瓶,再烫热茶盏,把茶水倒出来,自己先尝了一口。他动作行云流水,显然做得很熟。祁听鸿隔着一层眼泪,怔怔地看着,心想,那种《洛神赋》《凤求凰》,全部都是假的。真正喜欢一个人,看他做任何事体,心里首先喜欢,也就觉得好看了,哪里还想得出诗来。能一词一句讲明的,都是不够着迷。
句羊摆弄完了,双手奉上茶盏,笑道:“这才是天子的待遇。我对你算好吧?”
祁听鸿摇摇头。句羊叹了口气,头晕脑胀,同时感觉深深泄气,坐到旁边。
祁听鸿想离远一点,被一只手紧紧抓住臂膀。句羊轻轻倚在他肩膀上,道:“今天酒桌上的,薄老板、黎前辈,不讨厌我,楼寨主伉俪两个,不讨厌我,谭先生和盟主也不讨厌我,甚至金贵比较喜欢我。”
他果然是喝多了,滚烫的气息吹进祁听鸿衣领。隔着几层布料,隔着片雪卫长袍上的雪鹰补子,祁听鸿也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
句羊头更低了,动作像一只驯得很顺的黑鹰,嘴唇几乎碰到祁听鸿肩膀,又说:“但是我不晓得,怎样才能让你喜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