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格里(75)
殿内除他以外再无他人,而殿外似乎也没有人看守。
这般宁静的状况,忽地让桑岚生出点不真实感。
忽略心底那丝怪异,桑岚正欲伸手去拿床边的衣服,然而一抬手,便看见了右手中指处套着的那枚玉质指环。
“……这是?”
桑岚收回手,想要将那指环取下,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又生怕太过用力会将之捏碎,便只得就着套在指上的模样细细端详其外表。
不同于王公贵胄普遍佩戴的玉饰,这指环所用的玉质在普通的玉石当中称得上不错,但是远远达不到上乘,且样式简单,其上并无任何镂刻与花纹,不过兴许是随人久了,这玉的颜色倒显得极其透彻温润。
是以往谢流庭时常佩戴在食指上的那枚。
虽不知这玉戒代表着什么,但既然是对方长久佩戴之物,想必意义非凡。
思及此,桑岚叹了口气,没再管手上的那枚玉戒,想着先暂时戴着,等见到谢流庭后再将之归还给对方。
但是直到他穿好衣服后又在室内等了许久,还是未曾见到那人的影子,其间倒是有宫女进来为他送来了梳洗用具以及早膳,他借机向对方询问了谢流庭的去向,却也只得到了一句恭恭敬敬的“不知”。
桑岚起得晚,用完早膳后已经临近晌午,见左等右等仍旧等不到人,于是便百无聊赖地倚靠着殿门向外观望。
昨夜似乎下了很大的一场雪,他在半梦半醒的昏沉当中还听见殿外狂风席卷的轰鸣,现下又从宫人扫开的道路看向那路的两旁,轻易便可以看出雪积得极深。
其实本不该是个好天气的,桑岚心想。
但偏偏,今日日头却格外地明朗。仿佛昨夜耳畔的嘈杂不过是梦中的虚幻,日光洋洋洒在道路两旁的积雪上,将那片原本柔和的莹白衬得颇有些晃眼。
虽说天朗气清,外界却还是极寒的,呼出的气立马便成了薄薄的白雾,逸散在眼前,像是扑朔而难以捕捉的星光。
像是被什么人特意叮嘱过一般,殿外没什么宫人经过,显得颇为冷清,桑岚揣着手端看了片刻雪景,随后便缓缓地收回了目光。
然而垂下的指节间哪怕刻意忽视,异物感还是过于明显,桑岚没忍住,用指腹蹭了蹭那节触到寒气后便显得有些冰冷的玉。
“你想做什么呢?”
话语散入微微涌起的风里,却未能觅得答案。
猜不透谢流庭的心思,又估摸着短时间内应当见不到人,桑岚索性也不待在殿中干等,迈步便向殿外走去。
纵使从前在宫内生活过一段时日,但因着甚少外出走动,外加道路曲折、宫墙高深的缘故,桑岚本想着随意闲逛,然而走着走着竟逐渐失了方向。
“大意了啊。”
行至曲折处,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景象,桑岚无奈地叹了口气,正欲按原路返回时,身后忽地响起一道干燥冷涩的嗓音。
“皇嫂。”
桑岚讶异地闻声回过头去,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与约莫比他矮上半个头的少年。
对方着了一身藏青色的大氅,姿容俊逸,眉目清朗,看起来倒是颇有几分眼熟。
桑岚轻轻眨了眨眼,在对方开口表明身份前,略带欣慰地含笑道:“好久不见,七皇子殿下。”
不过短短三年,眼前的少年便如一杆蓬勃生发的青竹般生长起来,不止身形与眉眼发生了变化,连带着周身气质也产生了改变。即使看起来仍旧残存青涩之意,但也不乏稳重与内敛。
谢瑄闻言环袖行了一礼,姿态恭谨,再抬眸时眉宇间自带的冷淡消散许多;“许久未见,皇嫂仍旧一如从前。”
桑岚不明白这“一如从前”指代的究竟是好是坏,只轻轻笑了笑道:“五公主如今可好?”
“多谢皇嫂关心,谢琬如今一切皆好。”
桑岚点点头:“那便好。”
说完这句话,两人便双双陷入了沉默。桑岚是一时之间不知该同这七皇子再作何交流,而谢瑄虽有话想说,却在对上桑岚双眸的一瞬间生生将话语止在了唇畔。
有些事,哪怕不去问,答案也显而易见的。
桑岚眉眼间藏着的春情实在太过明显,叫人一看便知他经历了些什么。
其实,若说不在意,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跑来?
静默良久,还是谢瑄先一步开口,敛眸轻叹道:“皇嫂今日……未戴耳珰呢。”
“……什么?”桑岚一愣。
“没什么。”
“皇嫂方才是迷路了罢。”谢瑄平静地微微侧首,抬手指向一个方向:“从这条路的尽头向左拐,直走后在尽头向右拐,便是帝宫的方向。”
谢瑄说着,却又抬起另一只手,指向与之截然不同的另一个方向,“而从这条路,一直直走,再向左拐,便是出宫的方向。”
谢瑄说罢,将手收入袖中置于身前,不再多言。
他言尽于此,桑岚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多谢。”他点了点头,向少年致礼后道:“那么,我便告辞了。”
“皇嫂慢走。”
谢瑄垂头,目光落在身前的白雪上,听凭耳畔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谢瑄。”
一道清亮又温和的嗓音响起,与此同时,一阵疾风吹过,面前堆积的白雪顿时被席卷开漫向天际,谢瑄顺着着声音响起的方向看去,却只能看见桑岚被风雪淹没的衣角,但耳畔的声音却又是那般清晰——
“……这些年,成长起来,辛苦你了。”
直到桑岚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谢瑄依然站在原地,目光沉凝地望向他离开的方向,过了许久,才微微展眉,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
“还真是,一点没变啊。”
顺着谢瑄所知的路,桑岚很快找到了来时的方向,然而眼前才出现帝宫的一个边角,他的脚步又再次被人绊住。
“殿下。”
自小长大的友人,桑岚再如何也不会听不出对方的嗓音,他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源头处的两个身影,眉目松和了几分:“灼清、灼华。”
两个女孩儿看起来均同三年前变化不大,只是灼华看起来要较之以往更稳重许多。
与旧人见面自然使人心生欢喜,可这些分明早该在他入宫那夜就见到的人,直到此时,才说巧不巧地出现在他面前。
桑岚垂下眼睫,下意识地捻了捻指根处戴着的那枚玉戒。
如他所想的那般,没等他们三人过多地叙旧,灼清便压低了声开口道:“殿下……陛下单独为殿下准备了离京的车马,趁着使团应该还没走远,如果殿下愿意,现在便能乘马车离开京城,这一路不会有任何阻拦。”
“这样么。”
“但是殿下——”灼华到底按捺不住性子,张了张口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有些懊恼地闭上了嘴,低声道歉:“抱歉,殿下。”
桑岚听罢,抬眸在眼前的两个女孩儿面上一扫而过,在触及到她们眸中的复杂与犹疑后,宽慰地笑了笑:“我明白,多谢你们。”
“我不会勉强自己。”
华贵的殿门在他离开时分明是敞开的,此时却又是紧闭着的。
想来是有人来过了。
背靠着间或浮起的寒风,桑岚在那道门前伫立片刻,却迟迟未曾抬手推开。
“那么。”
察觉到停驻在他身后的脚步声,桑岚无奈地弯了弯眼眸,但还是转过身,向着来人微微颔首致意:“您又想要同我说些什么呢?”
“在下不敢要求殿下做任何事。”来人——凌释垂首缓声道:“陛下愿殿下凭心而做任何事,在下自然也是。”
“无论是留下抑或是离开,都是殿下的选择。”
桑岚闻言眨了眨眼,并未说话,而是静默着等待凌释的下文。
凌释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桑岚会重新回到这里意味着什么,因此他也只是愈发压低了身子,半是感叹道:“恕在下逾矩……殿下与陛下看似完全不同,实际上又是极为相近的人,因此,在下一直认为——殿下与陛下的相遇,既是巧合,又是命运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