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难当(38)
他犹豫着抬起帘角,发现马车正驶在街头,两旁小贩摆摊叫卖,有老农拉着水牛经过,卖糖人的贩子吆喝间,孩童嬉戏逐来。
“我要一个嫦娥糖人!”
“两个铜板,糖人收好嘞。”
旁边行过去个拉泔水的人,四围纷纷退避让路,贺子裕抬眼看道两边高楼低阁的,招牌琳琅,这一切与冷清寂寥只会下跪磕头的宫中生活不一般,没那般富丽堂皇,却充满了烟火气息。
他还以为他前世该是经历过这些的,但瞧着却没半分熟悉感。
“外头原来这般热闹。”
“是啊,陛下要记住这些。”
“记住?”
“陛下等会儿就知道了。”太傅捋了捋胡须,换下官袍的他如寻常的六旬老人,粗布麻衣,面目和善,还特意卖了个关子。
贺子裕垂眸,马车驶过摄政王府,贺子裕掀开帘角,看见秦见祀正负手站在石狮子旁,目光不期而遇。
“摄政王这是要去大理寺处理公务?”太傅坐马车里拱了拱手。
他微微颔首,马车就又驶远了,贺子裕放下帘子,而王府小厮也牵来了马。秦见祀踩蹬上马,朝马车行驶的相反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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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是要带朕去何处?”贺子裕看向太傅,“再往前走,应该是要出东城门了。”
“陛下第一次出宫,对于这些倒是清楚。”
“朕出来之前,记了京城街坊的地图。”
“喔?”太傅闻言倒是有些好奇,“陛下就用在御书房中那一炷香不到的时间?”
“是。”
他笑笑,又没再说话了。
一直到马车驶出城,到了城郊处,太傅才请贺子裕下马车来。
贺子裕跳下马车,掸了掸身上的灰,就看见大抵是破败了的城隍庙一样的地方,四围支着些帐篷,说是帐篷,大概只是树干树枝挂起破布,好有地方遮风挡雨,不是很大却挨满了人。
远处破庙外,人还要多。
那些人穿得都是脏污了的打着补丁的粗步衣裳,三两围着,有孩童有老人,恹恹没有太多生机,旁边有个粥棚,像是刚施粥完,郑庭芝正卷着袖子在其中忙活,看见贺子裕来了下意识要行礼,随即顿住了。
“这里是……”
贺子裕犹疑走近了,近了,就能闻到从这里传出的难闻的气息,像是汗臭味夹杂着排泄呕吐物的味道,淡淡地令人作呕。他眉头微皱,停住脚步。
“公子。”郑庭芝走上前来。
“这里是何处?”
“京兆尹下令圈画,安置流民的地方。”
“什么流民?”贺子裕一愣。
“初春江南水患,治理不力,一路北上乞讨的流民,还有就是上个月闵州蝗灾,从闵州来的部分百姓,”郑庭芝看起来有些疲乏,他放下卷起的袖子,朝贺子裕作揖行礼,“活着的都在这了。”
贺子裕一瞬哑然,心中惶惶,不知是否是因郑庭芝那后半句。
流民们吃完了稀粥,三三两两从溪畔洗碗回来,看向衣着华贵的贺子裕,同样目光一愣,他顿感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贺子裕看向太傅,就知道他带自己来这里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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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外为流民施设粥棚的事贺子裕是知道的,这是秦见祀下的令,也是他亲手盖的章,他以为这些流民早已安置完了,可原来旨意上轻飘几列黑字下,掩藏的一幕竟然如此沉重。
贺子裕转身看向南边郊野,好像就看见跋涉的脚印带着血痕与风尘,踩出一条崎岖路。
难怪太傅问他夺权究竟是为了争皇权,还是为了百姓。
“公子,这就是今日老朽为你出的题,”太傅敛袖道,“此题不考史政,只问公子,要如何作答?”
贺子裕对上太傅的眼,那目光慈祥,他嘴唇翕动着,最终开口道:“……重新搭棚,施粥赠衣,妥善安置灾民。追本溯源,调查赈灾力度。”
“好。”
“吏部,大理寺,御史台,定然要将这事查个清楚,”贺子裕看向灾民,缓缓握紧拳头道,“江南水患之事已经过了几月,为何会拖到现在?”
“今日摄政王召御史与吏部官员于大理寺,想必如今已经开始查了,”太傅悠悠道。
不远处粥棚下,有孩童高热不退,止不住啼哭着,哭了很久哭哑了嗓子,那声音令人心揪。
“公子不觉得奇怪吗?”太傅怜悯看着,又问贺子裕道。
他闻言一愣。“太傅以为……”
“凭摄政王的能力,绝不会拖到现在。”
贺子裕呼吸颤动着,倏然转过头,望向远处城阙,残阳如血映在墙头,可这不应该,那日书阁高楼之上,他分明看见秦见祀倚着架子翻看江南舆图的情景。
于是他想秦见祀虽然行事狠厉了些,但治理国事,总归是要比他这个半吊子好的。
“不管如何,如今赈济百姓是当务之急。”
“公子如今又为何担忧这些呢。”太傅拱手问他,“公子近日对王爷,似乎越发信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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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
摄政王府中,那位许久未曾出现的世家公子又一次头戴帏帽,出现在水榭旁,廊庑下秦见祀回来,婢女提着灯笼走过行礼。
而帏帽下,贺子裕正趴在水榭栏杆旁投掷鱼食。
他投了一把下去,锦鲤就争涌着抢食,扑出水花溅开,直至鱼食抢食干净,又纷纷四散游开,归于岑寂。
他又投了把,锦鲤摇曳着尾巴抢食更欢,还要再投,手中青瓷罐却被人夺了过去。
贺子裕转过头,身后人就压了上来,身形微顿间正好将他自后揽入怀中,一下带了厚重的滚烫意味。那人的下巴抵蹭着他的肩窝,呼吸间带着淡淡的酒气,像是才应酬回来。
“陛下,宫外好玩么?”
声音懒懒散散,带着沙哑腔调,贺子裕眉头微皱,避而不答。“你喝了多少酒?”
“一斗而已。”
贺子裕才想避开酒气,却被秦见祀吻了上来,攀首间挤入唇齿,问他逃什么。
他勉强嗯声间对上秦见祀漆黑的眼,像是染着浓墨意味,又被迫任他扫荡掠夺,一同沾惹酒味。想说没逃,却吐不出声。
贺子裕的指尖攥紧又松开,好像就要醉入其中,喘息都艰难。他挣扎着闭紧眼,被风吹白的面色就一点点红了起来,攥扯上秦见祀的衣裳,一下下拽弄着。
放开朕。
随即被摁着后颈吻入更深处。
最后还是秦见祀吻够了才松开他,贺子裕一下蜷缩回了栏杆旁,垂下手,他的唇间泛着水光。
风过寂静,水榭四下已无人,只有鱼尾拍水的声音,听得到彼此的喘息,贺子裕闷闷说:“秦见祀,你好像醉了。”
“臣没有。”秦见祀撑手坐在一旁,摸了摸唇。
贺子裕抬眼看他,那撑手的样子多了几分慵懒劲,像是秦见祀的另一面,“朕来,是有事要问你。”
秦见祀低喔了一声,“那臣醉了,今夜谈不得国事。”
“……”
这厮像是装醉,可若真是清醒的,却干不出耍无赖的事情。
贺子裕感觉自己对秦见祀好像是有些不一样了,或者本来就有些不同,偶尔有片刻清醒的沉沦,心有一瞬的悸动。
可他辨不清自己此刻该干些什么。
他知道此前一切的谋权事,对秦见祀而言不过是纵容他的玩闹。或许哪天他自己真的觉得这样没有必要了,就将朝堂尽数让给秦见祀,自己做个紫禁城中的金丝雀,也乐得自在。
可太傅如今要将担子交在他的身上,劝他这只金丝雀自勉。
……
其实他借来了小皇帝的富贵命,他就可以高坐在皇位之上,不管这天子脚下闹得洪水滔天,纵容党争一日日愈演愈烈,成为那王朝兴衰亡替的一环。
可他问自己,他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