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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镝(133)

作者:凉蝉 时间:2020-08-04 09:58 标签:强强  破镜重圆  相爱相杀  宫廷侯爵  

  “小将军,为何不问我们是否找到了寿辰当日那些杀手的底细?”
  靳岄没料到夏侯信会问出这一句,面色不变,微微一笑:“找到便找到,找不到便找不到,我对此事不关注。”
  “为何不关注?”
  “夏侯大人您以为呢?”靳岄反问。
  夏侯信沉默片刻,又问:“我始终没有想明白,你是三皇子的人,你们应该知道,我的恩师是梁太师。为何我请你去修心堂后院,你没有丝毫怀疑,竟真的跟我同去?”
  “我怀疑过。”靳岄坦白道,“但我当时以为你是问天宗的人。”
  当日是问天宗宗主寿辰,若夏侯信是问天宗信客,或者是问天宗里头极其重要的人物,他没必要在问天宗的地盘上下手害靳岄。靳岄是被三皇子带来仙门城的,甚至在岑融的引见下与夏侯信见过面。若他死于问天宗地盘,问天宗怎么脱得了干系?梁京多少传闻,说三皇子对靳岄青眼有加,说靳岄与三皇子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若靳岄真在问天宗修心堂出了事,只怕岑融会将问天宗连根拔起也说不定。
  一切推断都是基于,夏侯信是问天宗的人,他行事会考虑问天宗的安危。
  靳岄说:“是子望目光短浅。问天宗这样的民间宗派,怎会跟朝廷命官扯上不得了的关系。无论夏侯大人恩师是谁,无论你我有何种利益冲突,夏侯大人都绝不会做蠢事。”
  夏侯信弓身作揖:“小将军,我只是带你到后院,除此之外的事情,我是一概不知、一概不晓。”
  靳岄没说信,也没说不信,沉默片刻后挑起了一个新的话题。
  “夏侯大人,你会来恳求我帮忙,这着实出乎我的意料。”他说,“你知我身份,也知道你我有什么恩怨。你来求我,就不怕我拒绝么?或者我去了游隶城,但我偏偏要在岑融面前说些不好的话,怀了你的大事。”
  夏侯信抬头直视靳岄。他的年纪足以让靳岄称呼他一句叔伯,不知是劳心过甚还是忧思频频,四五十岁的人,看起来却有花甲之貌。
  “小将军是忠昭将军的孩子,来仙门之前,又与三皇子在梁京搅了这么大一桩事情,盛可亮被贬职流放,常律寺、刑部易主,梁京的钱民、行钱消失大半,多少卖妻鬻子之人得以脱难喘气。我来找小将军,便是笃定小将军这样磊落光明、心怀天下之人,能帮我,也愿意帮我。”
  靳岄心中百味杂陈。他父亲磊落光明,却落得身败名裂、惨死沙场之下场;而现在间接害死靳明照的人却因自己磊落光明,上门求助。何等讽刺!
  他冷冷一笑,说:“夏侯大人如此看重我,真让子望惶恐。子望倒是没想到,你为仙门百姓这样拼命,竟愿意去求三皇子。”
  朝中六部,目前仅有工部仍在梁安崇手中。工部管理水利,若定山堰溃堤崩塌,沈水遭难,工部必然要承担责任。这是岑融乐见的后果,所以他与夏侯信的目标是不一致的:岑融希望沈水出事,夏侯信却要救人。
  雨泼天般下着,闷雷滚滚攒动。夏侯信眼中闪烁复杂目光,良久才直视靳岄双眼。他方才那试探的、小心翼翼的神态与语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慷慨。
  “救仙门就是救我自己。我入朝为官十余载,同侪、弟子无数,犬子、女婿在朝为官,他们无不与朝廷中人有千丝万缕联系。这种联系昔日能保我,日后极可能毁我。我若倒了,会有多少灾殃降临,小将军不在朝局,根本无法想象。”夏侯信说,“这是其一。”
  “其二,小将军,在梁京内把弄权术之人看来,抢军粮、溃堤坝,不过是戗伐异己的手段。你做了,你是他们的人;你不做,你是另一边的人。有时候你只有左右两条路,你不能站在中间。但昌良城、仙门城百姓何辜?谁人没有父母兄弟?谁人没有一生经营的事业?谁人不惜命,不希望平安度世?世情如煎,天地汤汤。唯有黎民百姓没得选择,天上降下来什么就是什么。我身为朝廷命官,可也是百姓父母官,只有我能为他们挡上一挡。”
  靳岄心中微微吃惊。他没料到夏侯信竟是这样的想法。
  定山堰一旦溃堤,沈水下游无一幸免。但朝廷尚未有任何通文下达,诸城城守惴惴不敢动,唯有夏侯信这样违抗过圣意又有梁太师撑腰之人,敢做出转移城中百姓之决定。
  “夏侯大人看来是要以身挡之?”靳岄带一丝戏谑与嘲讽,问。
  “我以身挡之,本来就做好了不能两全的准备。”
  夏侯信顿了片刻,忍不住似的,终于开口直说出昌良城难民哄抢军粮之事。
  “小将军,你或许以为,昌良再撑数日就能吃上赈灾粮,可你是否知道那赈灾之粮早应该在一个月之前就抵达昌良?是谁挡下了?是谁作梗了?我当时不知道,也无暇去推测其中真意。赈灾粮迟迟不到,昌良城中已经没有一粒米,连城中首富的粮仓也全是麦皮。昌良城也有守军,守军军粮按照律例不可调动。你可知是我持刀持剑、下跪恳求,才让守军出粮赈灾?”夏侯信越说越激动,“到后来,城里真的什么吃的都没有了。我孙儿年幼,他吃什么?他吃草根树皮。我吃什么?吃雪水。你以为粮食不过迟到而已,可每一日,昌和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死去。新死之人被家人削肉拆骨吃入腹中,若家中有老父老母、贫弱小儿……你真以为易子而食只是传说?如此人伦惨剧,就在我眼前上演。日日大雪,雪下都是尸体。积尸不除,开春便是大疫,到时候又有多少人会因此而死?小将军,若你是我,你如何选?”
  他双目泛红,微微含泪,胸膛因急促的说话而起伏。
  靳岄却真实地被夏侯信所说的一切震慑了。
  他从未见过灾祸,对大灾的印象也不过是封狐城外大水后,父亲带他去看人们如何重建家乡。可灾中种种惨象,始终只存在于纸面,从未如此直接放过在他眼前。
  他不禁想起碧山盟签订当日,那盛装打扮后唱着歌儿从楼上跳下的女人。世间诸般死,归结起来也不过是一个“死”而已,可“死”之前千万种痛苦,全因生之惨烈而起。
  他心头震动,不禁攥紧拳头。他看到的是夏侯信撺掇灾民抢粮,却不知背后还有这样的事情。
  “抢夺军粮,此事千真万确,我敢做,便敢当。”夏侯信道,“只要能救我管辖之百姓,以身挡之,为何不可?小将军觉得我来求你,很是荒唐,可这事情在我这儿确实再寻常不过。”
  靳岄点了点头。风带着雨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握住腰间鹿头。冰润的鹿头卧在掌中,他冷静了下来。
  “慷慨激昂,令人叹服。”靳岄说,“可是夏侯大人,你也不必抢走全部军粮。”
  夏侯信怔了一瞬,竟慢慢笑起来。他越笑越大声,引得不远处的陈霜频频侧目。
  “我这样一番陈词,你竟然还能……”他倒不生气,只打量靳岄,“好厉害、好稳当的一颗心啊,小将军。”
  靳岄颔首:“大人谬赞。”
  他相信夏侯信为了救昌良百姓而不得不抢军粮。但把军粮全部截留在昌良城,则是顺应了梁太师的愿望。同样的一件事,他做成后一是救济全城,这是天大的功德,二是为梁太师夺西北军军权添砖加瓦,这是自己的利益。
  靳岄心道,夏侯信做事如此漂亮,说得又慷慨大义,实在狡猾又难得。
  夏侯信笑完又说:“小将军知我复杂,为何要与我同行?”
  靳岄轻笑:“夏侯大人想救仙门百姓,我也想救沈水下游的百姓。你我目标一致,自然同路。”
  陈霜等人清理好路面杂物,众人再度骑马上路,奔走两夜后,马儿实在累得迈不开步,只好停下休息。陈霜与夏侯信坐在一块儿烤火,不知怎么的聊起了天。
  他问夏侯信,既然知道定山堰以前就因开堰泄洪导致沈水大灾,为何现在连日大雨水位暴涨,不干脆转移百姓逃难?未雨绸缪不是更好么?
  夏侯信放下手中肉干,认真道:“你是江湖游侠,对这土地上的事情或许知道得不多。有一句话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黎民百姓在什么地方生活,便会依赖什么地方。你以为逃难是卷个铺盖这样简单的事情么?拖儿带女,携老扶幼,忙忙乱乱。离了家乡到别处去,又要怎么活?种地的没了地,开铺子的没了货物,要活下去不容易。而活不下去,便会生出抢掠、烧杀之事,民怨四起。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城守不会让百姓撤离,同样,也没有哪个城池愿意接受外来的逃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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