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浇灭了他的火暴(19)
医生用探针检查尼禄的舌头,又仔细观察他青紫的口唇,很快就诊断出他患了疟疾。
疟疾令人谈之色变,对罗马人来说无异于梦魇。无数人遭到疟疾的戕害,那是一种通过蚊子和血液传播的疾病。
尼禄攥紧羊毛毯的手渐渐松懈,他青春的面庞象糊上一层闷油般凝滞。他的指尖轻微颤抖,一片暗影遁入他细软的鬓发之下,使他的脸色如被恶鬼拂面般的凝重。
尼禄僵硬地站起身,迈出一个个枯柴般的脚步,几乎是如石膏像推移一样挪出了卧室。
罗德蹲在树上等他。他敏锐的眼光如刀斧般削砍过来,一下子就捕捉到尼禄的异常。
毯子松开掉在尼禄脚下,被他直挺挺踩了过去。他轻飘飘的骨架宛如骷髅在宽袍下移动。
罗德跳下树,一把捏住尼禄的胳膊,慎重地问:“医生怎么说?”
尼禄偏过脸,酡红象血点一样慢慢渗出他的面腮。他不自然地抽回胳膊,软声软气地说:“没什么……”
他没走几步,脚就被羊毛毯绊住了。他整个人就象表演一样趔趄一下。
罗德揽住尼禄的肩。他如浓黑的云翳一般伏近他,微翘的黑发顺势刺痒他的脖子。尼禄闻到了沾染他衣服上的树叶的清苦味。
他锐意的眼眸一动,双手钳紧尼禄的肩膀。他严肃地问:“到底怎么了?”
尼禄有些慌乱,失措地垂着脑袋。他几乎是如困兽一样,说出的话也是无力的:“真的没事……”
罗德不依不饶。他将双唇靠近尼禄通红的耳垂,鼻息游离进他的耳孔,如魔物低吟般吐出热烫的气息:“别逞能了。”
“哦……”尼禄无措地捂脸,感到有些窒息。细长的发绺间透出他绯红的脸色。
罗德为他套紧羊毛毯,揉了揉他的绒毛脑袋。他的表情十分凝重,黑眼瞳染上一层深暗的颜色,如剑光迅速划过的一道剑影。
“什么病?”他定定地盯着尼禄。担忧宛如柔韧的水草充盈在他的口气里。
尼禄僵立着,从指缝间偷偷瞄他俊美的五官。暖意如细长的藤蔓一般卷缚他的心脏,与得知病噩的绝望碰在一起,如紧紧黏在一起的两片嘴唇。
他忽然圈住罗德脖颈,把自己揉进他的怀中。他的脊背剧烈地颤抖,如溺水之人一般攥紧罗德的衣服。
消极如涨潮般涨满他的脑际,他的嗓音略带哭腔:“我感染了疟疾……我会死的……罗德……我马上就要死了……”
“疟疾吗?”罗德紧迫起来。
他的眼前立刻跃出蚊蝇、天井,以及从榕树下滚下去的尼禄。
尼禄抖动的卷发在他耳边摩擦。
罗德是一味的沉着,紧裹皮革的手象块铁石一样移上他颤动的后背,如定魂般按住他冒汗的后脑。
“我会照顾您的。”他认真地说,“您不会死的。”
他说话时胸膛有隐约的振动。这种振动顺着皮肉与骨骼传来,几乎要击垮尼禄脆弱的心脏。
……
尼禄患病的消息不胫而走。
帝位候选人命悬一线,这个消息如水滴进沸油,在罗马无疑是轰动性的。
麦瑟琳娜坐在铜镜前,嘴里咀嚼着一片茴香叶。这种清香的叶片可以改善她的口气。
她的舌头夹着叶片,从齿缝间哼着不成调子的歌儿。
她的父亲尤利乌斯抄着双臂,宽厚的肩膀象是被重锤击打过一样坚硬。他那装满了葡萄酒和鱼肉的肚子,象锥一样凸出来。
“我进宫看望你,可不是为了看你在脸上描描画画!”他叹出一口疲惫的气,“你除了向我借钱,从来都不会主动来探望我这个父亲!”
“噢!父亲,别说这种沮丧话!”麦瑟琳娜蜷起眉头,从铜镜里责怪地瞧了他一眼。
她将蜂蜜和面粉搅和在一起,又滴入一些玫瑰花汁,再小心翼翼地把它贴到脸上。
这种可以食用的面膜流行于罗马的贵妇间。她们相信,这些东西可以祛除皮肤上的皱纹和雀斑。
她精明的眼珠转了转,以孩子般的撒娇口吻说:“难道您心疼借我的那些钱了?”
“怎么可能?!”尤利乌斯摇头,“你可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所有的财产和土地都必定留给你和你的儿子!”
麦瑟琳娜勾起一个得逞的笑容,糊在脸上的面粉落下来一小片。
尤利乌斯看着女儿,无奈地叹口气。他深陷的法令纹宛如沟壑般嵌进脸颊,于是说话的语气也好象从深沟里传来:“你借钱干了什么……我都知道……”
麦瑟琳娜惊愣住。一滴蜂蜜混合着面粉,滑稽地掉进她的眼里。她飞快地眨眼,十分惊惶。
尤利乌斯有些忧虑,络腮胡子被他的口气吹颤,“如果尼禄吃了毒鱼酱,这件事一定会闹得满城风雨,法院那帮老家伙们会追根究底的!”
“查不出来的!”麦瑟琳娜不想示弱,“那些毒粉都是特制的,就连最有经验的医生也看不出来。”
“不。”尤利乌斯摇了摇头,“如果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家伙暴毙,身为昆汀母亲的你自然就是最大的嫌疑犯……”
“您的担忧全是无用的,尼禄马上就要死于疟疾,那些毒粉没派上用场。”麦瑟琳娜言语恶毒,眼眸里有恶灵般的冷光。
“我无所谓尼禄的死活。”她脸部的面糊晃动,形成一个怪诞的鬼状:“我高兴的是,阿格里皮娜即将失去她生命中第二座靠山……”
“你的心胸太狭隘了!”尤利乌斯训斥她一句。
麦瑟琳娜一把揭掉面膜。她神色委屈,蓬蓬的红头发上粘上了一些面糊。
“可是我真的难以忍受了!”她声音尖利地说,“我非要比过她不可!”
她象是被触发了什么机关,一股来自童年的苦涩如绳索般缠缚着她。她象一条蛇一样怪异地扭动几下。
“母亲总是拿她来贬损我……”她脸色痛苦,血红的双唇犹如绞紧在一起的两条红蜈蚣。
她吐出嘴里的茴香叶,断断续续地说:“难道……我是一只仿照她长出的影子吗……”
尤利乌斯绷着脸,如泥流一样踱步到女儿身后,轻拍她颤抖的肩膀。
麦瑟琳娜干脆趴在桌案上,将一片狼藉的脸埋进胳膊,压抑的哭声犹如从昏暗的阴沟里冒出。
“……我为了比过她,连一个残疾的老头都愿意嫁……”她哭得更凶了。
尤利乌斯抚摸她的红头发,“你母亲的初衷只是为了激励你而已……”
“可她暴躁得就象一只被激怒的公牛!”麦瑟琳娜哭道,“她总是打骂我!我恨她!”
尤利乌斯为她递来手帕,擦净她发际上的面糊。
喟叹从他的厚嘴唇和络腮胡中溢出:“可不贤良的她也得到了短寿的报应,不是吗?”
麦瑟琳娜吸着鼻涕,发出嗤嗤的声响。一旁为她研磨眼影粉的奴隶悲哀地瞧了主人一眼。
……
阿格里皮娜接到口信,急急忙忙来看尼禄时,身影好象恶龙摆尾一样扫进宅院。
“滚开!你们这群命比蛆虫还贱的东西!”她嘴里怒骂着,脸色不佳,如一张风干的羊皮纸。她没有化上妆容,素净的眉眼显出如小刺般的鱼尾纹。
奴隶们惊恐地噤了声,赶紧列到两边,象一堆堆任她摆布的积木块。
阿格里皮娜快步闯进卧室,象一块滚动的重石一样推搡开奴隶,走到儿子的床边。
她连衣袍都是松松垮垮的,好象从灵魂深处裂开一个创口,越裂越大,最终裂开到衣服上去。
病床上的尼禄瞥她一眼,又迅速闭上。
疟疾使他时刻发冷,冷汗濡湿他细软的额发。他的嘴唇象结霜一样泛白,睫毛被汗浸透发亮,象一片寒亮的刀片。
阿格里皮娜绷着眉头,诧异好象乌云般舒展在她的脸庞。她空虚的双目有一种狂乱的意味。
她缓慢地摇着头,抓紧尼禄冰凉的双手,神经质地反复嘟囔:“这不是真的……”
尼禄强撑着抬起眼帘,母亲慌张的面目如蜘蛛般跳进视野。他隆起的眉棱投出一片青铜一样的阴翳,狠戾宛如幼蛇一般蹿上他的眉眼。
他还在发着抖,以一种嘲弄的语气说:“真遗憾……现在我连那个演讲都做不成了……”
阿格里皮娜五官狰狞。她摸了一下尼禄的额头,满手都是凉凉的汗。
“你千万不能死……”她慌了神,“我们多米提乌斯决不能终止于此……”
她无意识地揪住儿子的衣领,苍白的手指愈发用力。她的眼角象充血一样泛红,泪光象盐晶一样粘在那里。她神识游离,整个人都陷入到一种绝对的信念中去。
尼禄被她钳住脖子,呼吸逐渐困难。他发绀的嘴唇哆嗦着,后背冒出阵阵冷意。
他受不住地咳嗽两声。
阿格里皮娜如梦初醒。她迅速松开手,去摸他发红的脖子,想确认他是否受伤。
尼禄用尽全力打开她的手,冲她喊道:“滚!”
阿格里皮娜怔了怔,直愣愣地挪上床边,好象一尊肃穆的大理石雕像。
“你必须挺过来!”她沉重地开口,嗓音象负重千里一样疲惫,“你父亲唯一的心愿,就是兴旺多米提乌斯这个姓氏……”
她的眼里闪过一只纤细蛛网般的柔丝,转瞬即逝。
“我向他承诺过,一定要把他的家族推上顶峰……”她恍惚地说。
“可我也是人……”尼禄满脸阴色,“我不是实现你们心愿和承诺的工具……”
他被寒症折磨得浑身无力,好象四肢都被灌满了沉滞的水银。
“但我们是你的父母!”阿格里皮娜急切地强调。
尼禄用手背挡着眼睛,纹丝不动,好象被冻僵了一样。他的银发塌软下来,色泽暗淡,象剥落了外层的银器。
他沉默良久,悲哀地自问:“我为什么要成为你们的孩子……”
话语从他干涩的咽喉里挤出来,象雾气一样消失了。
阿格里皮娜沉默地站直了身体。她颜面呈青白色,好象从皮肤之下开始滋生一片片霉菌,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注定要被侵蚀。
“活下来,尼禄。”她为儿子掖好被角,“我会为你向神明祈福的。”
尼禄轻嗤一声。
阿格里皮娜没有停留。她就象一阵洪流,兴师动众地从家宅里离开了。
尼禄心烦。他驱散了四下的奴隶,扯过毯子,蒙住汗涔涔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