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25)
然后数日之后他们才知道王皇后并非完全不在意这个自己一直最关心的长子。出阁讲学之后,楚昭开始更多的参与到了朝政中来,偶尔在元狩帝的要求下对一些朝堂政事发表评议,楚昭虽然年幼,却秉承中庸之道,但发议论,无不引经据典,十分妥帖又不失少年新锐意气,朝堂对这位年轻太子颇有雏凤之声清扬的赞誉,正是这时候,王皇后上表,请为太子选妃,元狩帝一看便允了,着宗人府与礼部参议,钦命天下各州县,选送适龄良家淑女,于次年正月选太子妃,如无意外,太子将在次年,也就是十五岁大婚。
此事在太子出阁讲学之后也在朝廷内外后宫中掀起了不小的浪潮,论理太子殿下也十四岁了,选太子妃不奇怪,但如今福王和瑞王都未并未有王妃,宫里也一直并无消息,如今王皇后出其不意来了这一招,显然无论是太子读书还是成亲这样的人生打算,她都早有打算,即便如今蛰伏称病,也并不影响她为太子细心绸缪。众所周知东宫选妃不仅仅只是选太子妃,同时将会封至少一到两位东宫良娣,如果选得合适,太子成婚后,不仅仅将到太子妃这一系的支持,更重要的很快生下嫡皇孙,羽翼将更进一步丰满起来。元狩帝不假思索地同意,也意味着皇后和太子依然简在帝心,加上前阵子的出阁讲学,朝廷上下皆心中雪亮,这是元狩帝依然支持这位嫡长子的风向标,如今论起有资格角逐皇位的,无论是先帝一系的福王楚旼还是大皇子楚昀,在朝中并无名声建树,又并未册封皇子妃,显然与太子的政治资本相比,拉下了一截,一时朝中的风向明确,东宫自然再次成为炙手可热之处。
东宫伺候的人自然也是喜气洋洋,楚昭一如既往的不骄不躁,也并未谈论过此事,虽然太子妃嫔的选定历来都是皇帝皇后钦命,没太子个人选择什么事,但作为一名青春期少年,对选太子妃一事似乎毫无憧憬向往,更不好奇,仍然该做什么做什么,就连双林看着也要暗自佩服。
第28章 出宫
这日休沐,楚昭却安排了出宫,向来他带的都是雾松,这次却独独点了雪石和双林。
双林暗自纳罕,雪石这些日子一直说嗓子疼,没到太子跟前伺候,却也并不去御药房拿药,只每日在屋里歇着,楚昭问过,赏下过几次冰糖燕窝之类养嗓子的吃食,却也不见雪石销假当值。楚昭点了雪石和他出宫,雪石也并未拒绝,双林知他一贯清高,也不敢问他,只悄悄问雾松有什么注意事项。
雾松笑道:“也并没什么,太子出宫,还会带侍卫的,所以咱们只管谨慎伺候便是了,和宫里一样伺候着便好,若是去国舅府,那更便当了,国舅府上伺候惯了的,咱们并没什么差使,殿下也不是个难伺候的。”他顿了顿,又轻声道:“我估摸这次大概不是去国舅府,否则昨儿就该命人写帖子去了,又特特带了你和雪石去,只怕是殿下想要散散心,雪石一贯是和别人不同,殿下再不使唤他轻贱他的,这次带了他和你出去,你灵醒些,只做好贴身伺候的活好了。”
双林暗暗记了,第二日果然楚昭带了雪石和双林乘了车子出了宫,才出宫便在车上换了衣服直接在御街下了车微服出行。楚昭换了一身深蓝色锦袍,束着玉冠,腰间佩了宝剑和玉带钩,宽肩窄腰,长身玉立,整个人爽朗清举,神秀仪然,雪石则换了一身云罗浅紫色缎袍,戴了个抹额,上嵌着猫眼宝石,紫色原最挑肤色,衬得他分外贵气,雪白脸上眼如点漆,人美如玉,风流内蕴。两人都是自幼养成的一股傲气,长得又都好,并肩而行时,仿佛哪里娇养出来的一对富贵兄弟。双林一身浅绿色素服,跟在身后,一望便知是小厮,后头又有两名侍卫牵着两匹马跟着,俨然便是贵公子出行,路上平民百姓看着是贵人出行,自然远远走避开。
楚昭也似乎并没有什么要事,只是带着雪石上了马缓缓走了一会儿到了京郊处,才和雪石两人纵马跑了起来,双林则在一处花林处设了毡毛毯坐席,只看着侍卫们簇拥着楚昭和雪石出去跑马了一轮。这日天气晴朗,又是盛夏,野外天高风大,幽涧花落,疏林惊鸟,果然景致颇好,楚昭与雪石足足跑马了两个时辰才回来,下了马双林连忙上前倒茶,看到楚昭额头上都是汗,又给他递了汗巾,楚昭也不接,自拿了自己身上的汗巾一边擦汗一边笑着对雪石道:“好久没这么痛快了。”一边拿了杯茶递给雪石。
雪石原本冰白的脸如今经过纵马透出了血色来,额头上也密密的渗出了汗来,倒显得面如桃花的娇艳来,雪石接了茶喝了两口,抿了嘴,胸口兀自起伏,却也不说话,楚昭笑道:“从前还小,总想着长大了出来和你试一试垂杨系马,高楼持觞的少年意气,忙了这些时间,今儿也算是一了夙愿了,坐一会儿我们出去找个酒家松快松快,还去从前我们常去的丰乐楼如何?”
雪石冷笑了声道:“这里倒还清净些,去了那人来人往的地方,外头认识爷的人还少么?如今爷也是要娶妻的人了,哪家公子不忙着和爷结交呢,哪里来的清净!”
楚昭看了眼双林,双林看楚昭不要人伺候,早远远站在一旁树下垂手而立,仿佛对这边全不关注,转头看了一会儿温声对雪石道:“我知道你心里这些天不痛快,我和你岁数相仿,自幼一同长大,如今我要娶妻了,你却家逢大变,这辈子与世俗夫妻之事无缘……心里必是难过。”
雪石不料楚昭忽然单刀直入,十分难堪吃惊地抬眼去看楚昭,嘴唇微张,眼圈却已是红了,抿了嘴低头,却也不再看楚昭。
楚昭却不再说话,席地忽然跪坐在毡上,手一挥展袖将一侧的琴拉了过来置于膝上,手一挥已弹起琴来,琴声开阔犹如流水,意境峰回路转,有时犹如烟生雾转云水跌宕,有时又如层云叠嶂散开现出九天明月,风过林间,叶生簌簌,楚昭垂睫而坐,手挥五弦,乌发翻飞,广袖飒然,竟是令人心旷神怡犹如画卷。
一曲弹毕,他看向雪石,双眸深邃,清声道:“雪石,你看这人世之乐,或有四季之乐,春之赏花秋之观叶,夏之听风冬之拥雪;或有山水之乐,行于壮丽山水之中忘却凡尘;或有知己三五之乐,相交莫逆,白头相知;或有书画乐曲之乐,寻章摘句,词翰华美,音律动人心魄;或有美食佳肴之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一切难道比不过区区夫妇闺房画眉之乐,儿女膝下承欢之福么?蝼蚁尚且贪生,人之一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你看我虽父母高堂俱在,却又几时享过俗世烟火家庭一饭一蔬之乐?虽然你此生已无缘妻子情爱之事,我却希望你能多想些别的开心之事,莫要拘泥于得失之中,百种须索,千般计较,倒负了这人生……我记得幼时你志向高远……”
雪石抬眼看向楚昭,忽然断口道:“殿下,别说了!”楚昭住了口,看向雪石,连双林都被雪石这忽然的暴喝吓了一跳,悄悄看过去,看到雪石与楚昭正对视着,雪石肌肤之前因为纵马疾行的血色已经散去,苍白一片,下巴微微抬起,双唇紧抿,望向楚昭的目光明净哀伤,刹那之间,双林仿佛被闪电划过脑海,被那一双几近于绝望的眼睛给触动,心里微微颤抖起来,忽然澄如明镜,一片透亮。
然后雪石双眸涌出了泪水,楚昭将琴置于一旁,上前拥抱于他,雪石埋首于楚昭怀中,终于哭声渐渐大起来,声嘶力竭之后又复哽咽,楚昭一直低头耐心地抚慰他,他话并不多,只是偶尔低声说一两句。双林与两名侍卫一直远远站着,不敢上前惊动太子,看雪石最后终于平静下来,头枕着楚昭的膝盖仿佛睡着一般。
直至金乌西落,落日霞飞,楚昭才带了人回宫,他与雪石依然两人策马在前,鲜衣烈烈,雪石仿佛哭过一场以后终于完全再无芥蒂一般,时不时侧过脸和楚昭说话,残阳暮色中他脸颊艳如桃花,笑容哀伤,瞳深似渊,而楚昭虽然容色淡淡,却温柔耐心,二人一路并辔而行,仿佛仍是昔日伴读良友相携而行,而不是主奴之别,唯有心里存了事的双林看在眼里,觉得这落阳里的一幕分外惊心动魄,以至于许多年后他仍牢牢记得。
双林回了宫里,冰原专门跑来探听殿下今天出宫主要做什么,当知道只是和顾雪石在郊外跑了跑马散散心后,撇了撇嘴道:“ 殿下总是心软,定是那家伙又矫情起来了,这宫里咱们这些人,谁不是没了家的?就他一个,整日里伤春悲秋——从前就这样,过个中秋也要伤感下家里没人了,写几首酸诗,惹得殿下宴会都匆匆回来陪他点灯吃饼,清明又必是要哭上一场,最后殿下又悄悄带着他出去祭拜家人,一年到头的节日,竟没几日展颜的,如今眼看着殿下成婚,只怕又觉得自己没法娶妻生子又要作妖,又要殿下去哄他……”
双林微笑不言,心里却自有想法,接下来的日子他心里存了这事,雪石不少行迹落入他眼里,更是心中渐渐了然。
无论是太子还是其他内侍,大概都觉得顾雪石是为了自感身世自伤畸零而伤感,唯有双林因着前世有着与众不同的性取向,才敏感的感觉到,顾雪石对太子,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那绝不是什么君臣主仆和兄弟之情,说实话,即便是后世,像楚昭这样的人,明明尊贵无匹,却唯独有着一分温柔,也是很容易让人心动的,无论男女。相貌人才自不必说,只看他待顾雪石这一分用心体贴,不过是幼时伴读,却体贴悉心若此,不怪顾雪石惨遭家变以后,与他朝夕相处,被他温柔相待,自然渐渐这份感情在岁月中变了样。
而最大的悲哀在于,楚昭对顾雪石,虽然顾念着幼时伴读的情分分外照拂,却实实在在绝非顾雪石所需要的那种感情,更糟糕的是,楚昭是一国储君,无论他对顾雪石会不会生出那种感情,他都一定会娶妻生子,因为那是这个世界这个国家赋予他的职责,他必须要有嫡妻嫡子,而雪石即便能得到楚昭的眷顾和爱怜,也不过是弄臣佞宠一流,完全不会被放在这位未来的帝王的心中,而在古代,同性相恋,也不过是大部分人在娶妻生子闲暇,偶然的一些点缀罢了。也许换个别的风流帝王,雪石尚有可能与之有些希望,偏偏楚昭自幼受帝王教育长大,性格严谨端方,虽然聪敏过人,也是个敏感体贴之人,只看他待父母待弟妹待下属就知他是个长情之人,但看着却是尚不解情爱之事,对待结婚生子也只是视之为履行义务罢了,顾雪石这条路只怕走不通,只会伤了自己罢了。
顾雪石想必心内也是清楚,所以虽然回宫后他就恢复了当差,没几日却又再次生病了,这次病得却有些沉重,楚昭还特意请了太医来看过,只是他一贯得宠,因此也无人敢提他挪出去的事,只是在屋里养着。双林冷眼看着,知道他这是心里存了事,抑郁引起的心病,只楚昭不解其意,居然日日都亲去探望他,替他看方喂药,过问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