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加热了他的冷血(40)
“但这些只是我们的臆断。我们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去把真正的凶手绳之以法。”卢卡斯沉重地说。
赫伦叹口气:“是啊……不过塞涅卡到底会被藏到哪里呢……”
……
自从送出情书后,布鲁图斯一直在等回音。
他可谓焦躁不安,指甲被他咬得参差不齐,每晚都要很久入睡。他已经许久没有安稳觉了;在模糊的梦境里,他如愿以偿地得到红戒,夺取波利奥,毒死了赫伦。他得到了一切。
可梦境就是要被现实撕碎的。
每当醒来,又是绝望到身心俱疲的一天。
他依旧要忍受格奈娅的谩骂,要按照达荷的指令去照顾婴儿,在荒宅里承受魔鬼的召唤,生了病也没钱买药草请医生。母子俩过惯了奢侈豪气的生活,摆摊的微薄收入满足不了他们。
布鲁图斯曾向达荷求助,但达荷不敢明目张胆。他忌惮斯兰,挪动给弟弟的钱财也只是寥寥几笔。
他到底还是信奉权力至上的。对他来讲,兄弟血缘是一只系得松散的绳结,有点象征性的威慑力,却只要挣一挣就能解开。
阴冷幽暗的家宅,好象有一根巨大的乌鸦黑羽,沉重地漂浮在宅顶,遮蔽所有可称为积极温暖的东西,像个丑陋的老巫女处于弥留之际。
布鲁图斯烧了一壶开水,兑上冷的,烦躁地搓洗塞涅卡的脏衣服,洗净之后就随意地搭在中庭里的破杆子上。他抱起饥饿得直哭的塞涅卡,给他喂些奶,因为怕他被牛奶呛住,还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的动作绝算不上轻柔呵护,只是为了延续孩子的寿命。
他的哥哥要利用婴儿制约加图索,他就要利用婴儿制约波利奥;兄弟俩打着各自的小算盘,却在同一条阴沟里喝着同样的脏水。
格奈娅不再织布了。
她把所有的希望寄托于红戒,好象连灵魂都拴在那枚已被焚毁的戒指上了。
强烈的执念,使她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她是个被热爱逼疯的女人。
她的眼前总浮现普林尼的幻影,一贯的霜冷气质,像陡峭的崖上雪。她非常清楚那是虚像,但她就是愿意沉沦于此。
这些天来,她不怎么吃东西,责骂养子的时间也少了。
在某种程度上,她变得安静一些。
大部分时候她都陷于自我编造的幻想之中。所不同的是,她的疯狂,以诡异的安宁表现出来;好象内心的饥饿狂兽被幻想喂饱,再也不作威作福。
她走到中庭,从破败的神龛里拿出一只小银箱。打开来,是一套银餐具和一块破黑布。
红指甲轻拂黑迹斑斑的刀叉酒杯。这是二十年前的过时款,普林尼出席她丈夫的葬礼时,就用的这套餐具。
格奈娅捧出酒杯,吻了吻酒杯沿,边转边吻。
她又攥起黑布,凑到鼻尖闻了闻,贴到自己的左脸上,撒娇似的磨蹭着。
她哭了。
一开始还只是低低啜泣,绝不比雪花落地声更响;渐渐地,变成波浪线般的反复抽泣;最终凄厉尖嘎起来,好象能唤动滔天巨浪。
她的哭声向四面八方撞去,象摇铃一样将布鲁图斯喊到中庭里来。
她的红斗篷嵌在晦暗的中庭,好象地狱冥流中的一抹血。
布鲁图斯搂住她颤抖的肩,“母亲……”他无比心酸,“普林尼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
格奈娅没理会他,抱着银箱哭泣,“我的普林尼啊……拜托你看我一眼吧……求求你了……我为你付出的比范妮还多啊!”
布鲁图斯被她的执念逼到险些崩溃。他负担太多了,也抑郁许久了,已然欲哭无泪。
他一屁股瘫坐在地,失神地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很久,等到格奈娅的情绪平息下来,他才颤巍巍地扶起她进了屋。
格奈娅侧躺下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话,揪着自己的头发,疯疯癫癫的样子,时笑时哭。
屋里光线黯淡,空气象阴沟里酸腐发酵的气味,就这么卡在空中,半天都不流动。布鲁图斯感觉要窒息了,离开屋子,走到还算清凉的中庭里。
门口传来一阵摇铃声。这说明有人造访。
布鲁图斯顿时欣喜,全身都激动得颤抖,后背发麻。一股狂喜带来的热流在他的体内拔地而起,停滞的血液顿时以激进的速度流动起来。他难以控制地跺了跺地,四肢神经质地摆动几下,手握成拳抵在嘴边,从喉咙深处挤出“咯咯”的阴险笑声,象临终之人的最后喘气。
他定了定神,哆哆嗦嗦地走过去,以恐惧和期待交织的心情,打开了门。
他愣住了,象有水泥从脚淹没到头,浑身都凝固如雕像,轻轻一推,就会碎成碎块。
门口站着一位身材壮硕的男人,额头上有条狰狞的长疤,穿着粗制滥造的斗篷,有种粗喇喇的莽夫气质。唯有浑浊的双眼显出他颇为疲惫。
“列维……”布鲁图斯喃喃道,“安敦尼大人让你来的吗?”
列维点点头,将钱袋递给他,“这是主人让我给你的。他说这是对你照顾婴儿的补偿。他今晚会过来一趟,要你打扫好庭院,一点脏乱都不能有。”
布鲁图斯愣愣地接过钱,问:“他有没有说什么别的?有没有答应要多给我一点钱……你也知道,我的日子很不好过……”
“没有。”列维摇了摇头,“主人也有他的难处。斯兰夫人管控他很严格,他希望你能理解。”
布鲁图斯失望地半闭着眼,扶着门框,弱小的身体摇晃着。
他吞咽一下口水,面色紧张地问:“你是大人的心腹,应该知道最近克劳狄的情况吧……”
他顿了顿,呼出一口气:“你知道……范妮夫人怎么样了?就是克劳狄的姑母?”
列维奇怪地扫了他几眼,还是回答了:“她死了,就是不久前的事,但好象没有举行葬礼。”
布鲁图斯急忙问:“那他的女奴呢?那个黑黑的女奴?”
“听说她去了别的行省,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列维说。
布鲁图斯呆愣一下,随即被震惊淹没。他的五官扭曲成团,脸部血色全无,血液象结冰一样,寒毛倒立起来,眼前泛起阵阵黑雾。好象所有的画面和声音都打乱在一起,嗖嗖地灌进脑际。
这一刻,他的灵魂似乎凝成尖锐物,与皮肉狠狠地摩擦砥砺,无形的疼痛从四面八方传过来。
列维不解地看他一眼,驾着马车离开了。
布鲁图斯怔怔的,有一段时间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清,全是黑茫茫的一片,夹杂着金星。
他僵硬地转过身,摸着架起来的竹竿,一步步摸索着向前走着。
终于,他站不稳了,摔倒在地上。
他知道自己完蛋了。
不仅如此,唯一爱他的女人也弃他而去了。
他耳边响着乌鸦的悲啼,旋即消逝于嗡嗡的耳鸣声。他向前看去,视线如两条伤痕累累的枯藤,干巴巴地射向屋里。
那里有他又爱又怕的格奈娅。
他慢吞吞走着,站到屋门口。
格奈娅的卧室没有点蜡烛。她慢慢抬眼,满眼漆黑,只有一小片灰白的天充满门框,一个瘦小的黑影嵌在那里。
于是,布鲁图斯好象童谣里的影子怪物,随意变换大小,凡被黑影覆盖的都要被毁灭。
“普林尼吗?”她面带欣喜地说,“你终于来了。”
布鲁图斯精神恍惚,走进屋来点燃了蜡烛。
“是我……母亲,我是您的布鲁图斯啊……”
烛光映亮格奈娅错乱的头发,以及额前的黑宝石。
她仿制了一枚黑曜石,挂在自己的头上。
她的气色非常差,油腻的长发乱糟糟的,眼里透着疯癫,像一个阴险的老巫婆。
“怎么是你?”她有些恼怒,“你这个扫把星,我当初真是被恶魔诅咒才会领养你!快给我滚出去!”
布鲁图斯气若游丝,他晃悠几下,咚地一声跪倒在她床边,抓着她的手说:
“母亲……我们不要波利奥了……我会好好赚钱,给你衣食无忧的生活,我们还有这么大的家宅,还有崛起的机会……”
格奈娅疯狂起来,打了他一个耳光,象被雷电劈中一般坐起来,用脚不断踹他。
“混蛋!混蛋……轮不到你来说话……你这个无能的东西……”
布鲁图斯的嘴巴被她猛力踹到,与牙齿磕碰在一起,流出一股血。他的嘴唇疼得麻木,连忙抓住她的手。
格奈娅抽回手来,用红指甲划他的脸。她的力道没轻没重,对自己的养子毫无怜惜。很快,布鲁图斯的脸上就被划出深深的血痕,她的指甲缝里也夹着人的皮肉沫子。
最终,她抬起脚,狠狠踢他的肋骨。布鲁图斯被掀翻在地,痛苦地捂着肚子,很久都不能起身。
与其说她在惩罚养子的“出言不逊”,不如说她是在宣泄积郁很久的痛楚。
布鲁图斯胃部翻滚,吐出一股酸水。他流着眼泪,脸上脏污不堪。他疼痛得呻吟几声,双腿无力地蹬几下,又象个被冻死的虫子一样僵在地上,陷入了沉寂。
格奈娅骂骂咧咧的声音忽远忽近,他就这么听着。
突然,他浑身颤抖一下,低低地笑了起来,象是从深渊发出的魔鬼低吟;渐渐地,又象跨上了一个台阶,陡然变得尖利,如深冷山谷里呼啸而过的怪禽嚎叫。
他好象被某种妖魔附了体,笑得癫狂,捂着肚子打滚,犹如哗众取宠的小丑。
格奈娅停止了谩骂,幽幽地看向他。
“母亲……您知道嘛……”他边笑边说,“您从来都没有对我笑过……”
他的声音里带哭腔,表情却是扭曲的笑容,“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就因为我命带不祥……你们所有人都要抛弃我吗……”
他坐起了身体,收起笑容,正对着格奈娅。
他的半边身子置于烛光中,脸被烛光打成黑白两半。蓬乱的黑发遮挡住他一半眼睛,塌陷的蒜头鼻冒着油光,下巴胡子拉碴,嘴唇抖动地紧紧闭合。
他的眼睛透过发丝,看着格奈娅,影影绰绰的,瞳孔里泛起久违的精光,象是从灵魂里冒出来似的,以灼烧最后一点希望为代价。
他脸色郑重,喉头抖动,似乎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即将出口的话上了。
“母亲……我就问您一个问题……”他颤抖着说,“您后悔领养我吗?”
格奈娅愣一下,高声笑两声,阴沉地说:
“后悔!”她脱口而出,“我最后悔的事就是领养你!我现在的生不如死都他妈拜你这个扫把星所赐!”
布鲁图斯忍下心里的酸涩,又神经兮兮地问了一遍:“我就问您一个问题……您后悔领养我吗?”
格奈娅奇怪地瞄他一眼,语气不耐地说:“我说过了,我后悔!你再问一遍我还是这个答案!”
布鲁图斯不甘心,“母亲……您后悔领养……”
他的问题没有问完,格奈娅拿起桌上的剪刀冲他甩过去,“你他妈聋了?我说了我后悔!我后悔!我后悔……”
她在床上蹬起腿,大声重复着,边叫喊后悔边大哭,声音尖利而难听,象个十足的泼妇。
这一瞬间,布鲁图斯的眼前聚拢起黑雾,脑际也是。他慢吞吞地拾起剪刀,面无表情,象一个只会动作的傀儡。
他闷着声,快步朝格奈娅走去。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跳到床前,高抬起剪刀,狠狠向格奈娅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