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夫郎(110)
听他嘲讽自己,贺林轩非但不恼,反而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末学礼,道:“虞大人说的在理, 贺某人一向浅薄,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闻言,虞明博暗自撇了撇嘴,口中谦道:“赐教不敢当。为陛下效命,这都是应当应分的。”
“就拿陈太君的观景园林来说。自去岁领了银子,工部便开始着手在各处采买, 忙得不可开交。虽还未动工,但那七万两已经花出去七七八八。贺大人想要索回全款,可真是给本官出难题了。”
“这……”
贺林轩险些笑出来,但表面上,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口中含糊其辞。
虞明博只当他被自己问住了,心底冷笑三声,暗忖道:一个卑贱商户有些胡搅蛮缠的心机,又懂什么朝政国事?披上官袍就敢夸夸其谈,真是不知所谓!
他脸上的笑意加深,正要再说什么,却听贺林轩问道:“如此说来,拨给江南的堤坝建费、修缮行宫和陵寝的款项,也都是这个情形了?”
虞明博怔了一下,有些意外他会这么问。
不过,这些正是他之后要说的,见贺林轩收了笑容一副为难的样子,便点头笑道:“不错。”
“这就好办了,哈哈!”
贺林轩忽然以拳击掌,朗声笑道:“我还以为工部就是一群光吃肉不吐骨头的饭桶,没想到是我误会了!”
他用力拍着虞明博的肩膀,十分亲热地说:“虞大人千万别见怪。你也知道,本官出身市井,比不得你们这样的饱学之士,看问题自然只能看到表面了。”
虞明博暗暗捏紧拳头,拼命控制踹开这个混账的冲动。
贺林轩好似没感觉他的不快,贬低完自己,又使劲夸他书读的多就是明事理,这份见识胆略是自己拍马不能及的。
末了,他道:“既然工部把钱都花出去了,本官当然也不能不讲道理,问你拿银子啊。”
“贺大人明白就好——”
虞明博松了一口气,但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被贺林轩的下一句彻底噎住了。
只听贺林轩说:“那就请虞大人把工部买好的东西,交给户部核查吧。”
“……贺大人的意思是?”
虞明博愕然,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
贺林轩喜滋滋地说:“虞大人不是说钱拿去买了东西吗?这些东西不也是宝贝嘛!”
“给陈太君和齐王用的东西肯定值钱啊!还是虞大人贴心。那些金的银的,就算不能转手卖了,融了还能用。再不济,也能放到国库里充充场面。不是我说,就现在这库房,本官都不好意思走进去。”
“可是——”
虞明博心知不妙,当场便要驳回,但比嘴皮子功夫他能快过身经百战的贺尚书?
贺林轩抢白道:“我知道这么盘点工作量极大,多谢虞大人替户部操心了。不过,为陛下办事,哪敢怕辛苦。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哦,对了,修建堤坝用的东西,还是放在河道边上,不用费那闲工夫挪地方了。本官这就派人过去核算,一定在半个月之内把这事办得妥妥帖帖的。
虞大人,你放一万个心。
贺某以前就是个粗鄙的生意人,虽然书读的不多,狗屁不通。但什么东西值多少钱,那肯定错不了!
一定把账目给你算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哦,要是虞大人能提供账目那就再好不过了,还能给户部省不少功夫呢。”
虞明博:“……”
看到笑容渐渐消失在他脸上,贺林轩不吝夸赞,口中连道:“难得遇到像虞大人这么明事理的好人,如此配合本官的工作。”
“等户部核算完,剩下还欠多少钱,本官再给你一个明细。虞大人按规矩给就行。哎呀,要是大家都像你这样高风亮节,把百姓放在心田里,本官还犯什么愁呢?”
说着,他根本没有给虞明博开口的机会,转身对皇帝就是一躬身。
“恭喜陛下。得如此良臣辅佐,何愁国家不泰,百姓不宁?您真应该夸一夸虞大人才是!”
天顺帝放下遮在嘴边的袖子——工部尚书变脸的模样百年难得一见,他刚刚都没忍住笑了——满面欣慰道:“贺卿所言甚是。有虞爱卿这样的栋梁之材为朕分忧,朕心甚安,当得盛赞!”
“……”
圣谕在前,这么一个高帽扣在脑袋上,虞明博脱都脱不下来。
僵硬了一瞬,他当即笑着行礼,感动莫名道:“多谢陛下,臣定当尽忠职守,方不负陛下圣恩!”
何谚见机立刻扬声起哄:“恭喜陛下喜得良臣!”
百官纷纷反应过来,道喜声一片,惹得皇帝龙心大悦,朗笑出声。
这日早朝,就在这样的欢声笑语中落下帷幕。
到了御书房议事时,天顺帝才终于忍不住真心笑出来,手指点着贺林轩说:“你啊,你啊。这下,恐怕连安平侯都恨不得咬你一口了!”
想到虞明博退朝时铁青的脸色,众人都乐得不行。
连一向老成持重的秦尚书都忍不住抚须笑道:“早听我阿父说起林轩的“君子动口不动手”论,今日看来,林轩对付伪君子也很有一套章法啊。”
“哦?”
天顺帝他们却都是第一次听说,饶有兴致地催秦尚书说仔细些,后者自无不允,娓娓道来。
贺林轩听了两句就听出了里头的机锋。
这“君子动口不动手”的说辞,却是他当初在山水镇四方来贺说来哄那群打架闹事的小少年的。既然进了秦老的耳朵,肯定少不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手段。
显然,秦尚书对内里曲折并不知情,否则也不会拿到他面前来说笑了。
想到秦尚书回家可能要吃他老人家一顿挂落,贺林轩心里就有点乐。
他面上不显,打算带回家同夫郎逗个闷子。
等秦尚书说完,众人不免又是一阵好笑。
天顺帝就拿眼打趣贺林轩,说:“这道理一听就是出自林轩之口。如此说来,面对小人,君子当抢得先机,说得对方没有动手之力。若换作是伪君子,那便连动嘴的机会都不能给了,哈哈。”
想到贺林轩大赞其词,一番连消带打说得虞明博哑口无言的场面,真是越想越觉得刁钻。
贺林轩连忙谦虚道:“陛下说的对。正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虞大人品性高洁,对上我这样的无赖,就太吃亏了。”
此言一出,又惹来一阵笑声。
相比起御书房的君臣和乐,回到安平侯府的虞明博却是终于忍不住发了脾气。
“滚!都给我滚下去!”
他一脚踹在随从身上,气恼无比地走回书房。
一步踏进去,他却愣住了。
正在房中饮茶的安平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虞明博只觉浑身一凉,立刻收起脸上的怒容。
“见过父亲。”
他整了整自己的形容,放慢步子上前。
行礼后,他跪坐在安平侯身前,惭愧道:“早朝上的事……您想必已经知道了。都是孩儿无能,给您丢人了。”
“输了一次,并不丢人。次次都输,才是真的丢人。”
安平侯给他倒了一杯药茶,放在他面前,语气从容却又冷淡。
虞明博听得头皮一紧。
饮下茶水后,他一吐心中的郁气,而后定了定心神,凝声道:“父亲,没有下次,孩儿不会再输了。”
“嗯。”
安平侯应了一声,但看他的表情并没有把儿子的承诺放在心上。
虞明博对父亲知之甚深,知道他此刻一定是恼怒到了极点,不由有些忐忑。
见安平侯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他左思右想,试探道:“儿子回来的路上细细反思过,为何这次会败在贺林轩手里。”
“哦?”
安平侯抬头,总算给了他一个正眼。
虞明博见自己说对了,心里一喜。
但面上不敢表露出来,他肃容继续道:“昨日贺林轩料理兴武伯的手段,儿子看在眼里,自然知道此人城府极深,不好对付……”
“可是,你还是轻敌了。”
安平侯打断了他,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虞明博迎上他的目光,终于知道这才是父亲对自己动怒的真正原因。
“是的……儿子还是轻敌了。”
虞明博满面愧色。
“贺林轩出身不堪,加之今日他的言行粗陋,让儿子起了轻慢之心。
但事实上,此人不仅城府深,极善伪装,而且……不瞒父亲,出手前,我也在心里反复思量过,但贺林轩的反应完全不在儿子的预料之中。
观他行事,就好似——市井无赖一般,完全没有道理可讲!”
安平侯听到这里,微微露出一个笑容。
“无赖。”
他琢磨了一下这个字眼,道:“这,不正是这位贺大人处事的道理吗?你之所以会输,一是因为你没有对付这种人的经验。第二,就是因为,你没有他那么不要脸。”
虞明博闻言松了一口气。
父亲能够谅解他,自是最好不过。
但想到今天的失败,他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
“父亲,户部开给工部的欠条,您应当也有所耳闻了。
黄金一万三千多两,白银近四十万两。这笔钱就算给现银,都不是一两日能筹集的。
何况……
儿子一时不慎,着了贺林轩的道,现在要将这些东西套现,让户部核查实物。仅仅半个月的时间,根本不可能完成!”
说着,虞明博握了握拳头,咬牙道:“儿子实在不甘心。应当如何挽救,还请父亲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