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良为妃(20)
这话一锤定音,既然是无心之失,便没了什么继续追究的借口,几个御史神情怏怏地退在一边,徐章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心底也冷笑了一声。倘若皇帝不依不饶,再碰上小人望风希旨地株连,朝廷上平白文祸一场不说,士子们也要重新复考,弥费人力物力。只是这些考量,却不在那些上蹿下跳沽名钓誉的小人考虑范围之内——徐章拿定主意,下一次日讲,便要给皇帝讲一讲前朝党争的典故,总要防微杜渐才行。
皇帝日讲课程,惯例由翰林院掌院与日讲师傅们商定后,在每月初一送进宫去,徐章散朝后急匆匆回到翰林院,才摊开纸笔,便有个小太监来传话:“陛下口谕,请徐师傅到文华殿。”
日讲师傅们与皇帝几乎日日相见,格外传召便极少,徐章百思不得其解,怀着满肚子疑惑进了文华殿,眼见刑部尚书吴江、刑部侍郎许志玄、大理寺正卿王博文齐聚,俨然三司会审的架势,不由得大吃一惊,心道难道又有什么人蛊惑皇帝,想要兴狱么?
“陛下,”殿中人神气都不甚好看,徐章更觉无疑,上前一步道,“如今午时已过,贡榜已挂在午门外,众目睽睽自有公论,倘若贸然变更,只怕有心人妄自揣度,倒生出事端来。再者,士风宽和是国家之福,倘若彼此都严苛起来,对国家文气不利。。”
皇帝微微一笑:“此次鸾仪科一事,朕并无更改之意。只是遇到篇文书,有些刑名上的事不明白。”她说着指了指御案上一份文书,又道,“徐师傅是文林中人,也看看这个士子举动,算不算行为不端?”
掌案女官将文书捧了过来,徐闻瞥了一眼供状封皮,只觉顾沅这个名字仿佛在何处听过,打开文书看到“梧州松江府”几字,突然恍然大悟,待把整份文书读过,心里登时笃定,松了一口气,将文书放回御案:“恕臣愚钝,实看不出此士子有什么行事不妥的地方,便是那阳羡茶是贡茶,也不是御用禁物,世风奢靡,饮食上讲究,”他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本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吴江的脸色更不好看了,许志玄却仍不死心,争辩道:“那赠茶之人来历蹊跷,臣以为——”
“就算来历蹊跷又有何妨?只要自身持正,来历清白,交往何人又有何妨?”徐章一哂,“陛下今年赐茶之人并没有许侍郎,可许侍郎年年又何曾少了阳羡茶喝?郑廷机昔年在刑部为官,许侍郎与他过往不薄,难道许侍郎也是郑廷机一党?士子们年少,行事一时不周全或是有的,国家取材为用,正要包容才是,这么凭空武断空生事端,就是不提国家养士之气,于刑狱上,也未见公平。”
“朕也这么想。”皇帝颔首道,“那林十一娘是匪人也不妨事,何况并非匪人?”
这句话一出,殿内人都是一怔,许志玄眼前一亮,叩首道:“那赠茶之人不是匪人,究竟是何人?请陛下明示。”
“有什么不能说的?”皇帝大大方方一笑,“贡茶出自大内,那林十一娘便是朕躬。”
吴江一惊,捻须不语,许志玄却是喜上心头,用力叩首:“臣万死,敢问那顾沅何德何能,竟能蒙此恩宠?”
徐章忍无可忍,微微一哂,上前道:“陛下,那顾沅来历,臣也清楚,臣可否一言?”
“还是朕自己说的好。”皇帝坐在御案后稳如泰山,神色里更无半点心虚躲避,“师傅虽然不会偏袒朕,但朕不自己说明白,只怕日后还有人会讲些闲话。”
“臣等不敢。”吴江与王博文齐齐躬身请罪,皇帝遥遥抬手止住:“与卿等何干?当日朕在日讲上与李瑞娘相谈,听她提起同乡,说是顾沅文才甚好,只是体弱多病,不得入朝应试,便留了心。那日微服听人论文遇到,见她果然文才甚佳,又家境淡薄,为书坊抄书赚些路费,一时起了惜才之心,想要资助一二,又被她却而不受。这样的操守,也甚是难得,朕想起人人都说阳羡茶是君子茶,一时兴起,便赠了她一些,一是赞她操守,二是此物是雅物,市井中又价格不菲,有个万一,也可作个救急。顾沅本也不肯收,是朕见她对茶叶不甚了了,哄她是寻常茶叶,方才勉强收下。”皇帝脸上微微含笑,语气心平气和,“朕只想着日后她入了朝,也是君臣相遇的一段佳话,谁想到竟成了无妄之灾呢?”
这句话委实比正言厉色的训斥还厉害,许志玄面如土色,伏在地上再不敢开口,吴江先是叩头请了罪,又道:“此案委实判错了。只是如今郑廷机一案尚未了结,贸然翻了案,只怕有些人不知道是朝廷公正,倒以为是郑党尚有一线生机,平生波澜的话——”
“就是为此,朕才不曾在早朝上提。”皇帝早已胸有成竹,此刻更是从容不迫,“许志玄处事操切谬误,朕想,他经手的案子里,也保不定有这样的过失。今年朕及笄,礼部早都商议着停勾一年,如今也不必拿顾沅来做文章,对外明旨,只说是郑廷机一案与旧案有些瓜葛,将一干旧案借着停勾的时候也清理清理,倘若有什么冤情,也好一并挽回。至于顾沅的功名,”皇帝略一沉吟,“今年既然耽误了,也不必再补,你们谁写封私信,让地方官暗地里照顾一下,虽然受了委屈,明年恩科,还是要她上京来考,不寒贤士之心就是了。”
“陛下明断。”徐章最喜士子,对皇帝的说辞深信不疑,替顾沅谢了恩,又承下写信照顾顾家的事。吴江几人灰头土脸地出了殿,许志玄仔细想了想,突然回过味来,向着吴江道:“吴大人,陛下与那顾沅——”
“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吴江仰面叹息一声,“内情恐怕未必有徐翰林那个书呆子想得那么简单。只是一事归一事,你如此操切糊涂,做出这样的事来,我想了想,除了自请辞官没有第二条路走,”他见许志玄脸色惨白,还要哀求,又叹息一声,“我言尽如此,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着拂袖而去。
只是他踏出午门,看着身后广场许志玄不知所措茫然呆立,忍不住又是叹息:皇帝已经明摆着要穷究到底,甚至不惜停勾一年,自请辞官或者还能全身而退,再恋栈下去,难道等着皇帝寻好把柄抄家砍头么?
顾沅,他将这个名字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更是忍不住苦笑:皇帝说得冠冕堂皇,仿佛只是礼贤爱才,把责任揽住自己身上,轻轻巧巧地便将顾沅自这场风波里摘了出去。明明是掀起刑部这么一场大风波的始作俑者,顾沅却能置身于外,顾家人又不显山露水地得了照顾,这样的细心周全,和隐隐的那股冲冠一怒的意味,让他深里一想便有些惊心。
“多事之秋啊!”他抬头慨叹一声,转身进了内阁。
第21章
许志玄失魂落魄地出了承天门。沿长安街向西,第二座衙门便是刑部正堂,他自侧门进去,一路走一路咬牙切齿:他十年寒窗及第分进刑部,从正八品检校做起,二十来年苦心经营,成就了如今起座八台的从二品朝廷大员,就这么要一朝付之流水了?
做官儿第一要会的便是登龙十二术,许志玄咬着牙进了花厅,他在书案后面坐下,喘了口粗气,探手自案牍里把顾沅一案的供词抽出来,一边看一边打腹稿,旁边小厮小心翼翼地低声禀报:“程司狱求见老爷。”
许志玄并不理会,把那供词从头到尾理了一遍,倚在椅子里闭目沉思了小半个时辰,他才冷冷一笑:“我正要找她,让她进来!”眼见程素跟着小厮抱着文书进了门,许志玄正襟危坐,扬声呵斥:“大胆程素!你如何勾结郑氏一党污蔑良人?还不快与本官从实招来?”
“大人这话从何说起?”程素将文书放在案几上,从从容容拱手一揖,“方才内阁传旨,说是今年勾决暂停一年,下官在整理要出红差的犯人名册并案宗,一步司狱厅都出,如何去污蔑良人?”
“你还装糊涂?”许志玄只恨程素故作糊涂,更打定了让她做替死鬼的主意,冷笑道,“那漕丁与顾沅素不相识,如何就平白无故攀上了她?你若与她无怨,何必在本官面前说三道四?”
程素不慌不忙一笑:“大人明鉴,我与她本是师生,只有恩情,哪有私怨?顾沅若是出人头地,我面上一样光彩,何必构陷?她这样蛊惑圣心,便是内阁里诸位大人,也一样公理难容,何况我辈?”
“什么蛊惑圣心?”这话正对上皇帝对许志玄的诘问,许志玄心中暗喜,面上横眉立目,“陛下与顾沅相交赠茶,不过是出自爱才之心,此事朝中尽人皆知,你如此妄言揣测诽谤君主,是何居心?”
“这就奇了。”程素好整以暇道,“下官听说顾沅已然进宫,难道陛下纳贤下士,还要纳进宫里么?”
“什么?”许志玄眼前蓦然一亮,顾不得再正言厉色,自椅上探身问道,“当真?”
“这话是顾沅两个同年亲口与我所说,她们亲自送顾沅入宫,还托下官照应,如何不真?”
“如此看来,陛下却是有意欺瞒我等了。”许志玄跌坐回椅内,手指紧紧攥住花梨木扶手,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一线生机攥牢了似地,仰头长长出了口气,语气骤然和缓下来,“方才本官唐突了,程司狱切莫往心里去。今日陛下得知,要我等回话,性命交关,实在不得不问个明白啊。”
“下官岂敢怪罪大人?”程素心底冷笑,面上不动声色一揖,“大人垂问,下官理应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