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58)
她们没有待到下班,还是提前走了。
冬日天黑得早,沈眷尽量在天黑前带着顾树歌回家,以免她被月光浸染。
外边依旧是白茫茫的雪地,顾树歌坐在车上,往外瞧,她看着看着就有些厌倦了:“怎么一直都是冬天呢。我想看到春天。”看多了白色,就想换一换绿色。
沈眷一面留意路况,一面听着身旁的小鬼没头没脑地小抱怨,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唇,却没有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经小歌这一抱怨,她也觉得这个冬日仿佛格外长,雪也积得格外厚,城市中往来的车辆好像都被淹没在了白雪中,高楼、路灯也全部被雪掩埋。
只剩下一望无际的白。
停了车,顾树歌还是怏怏不乐的。
“我们过年去南方吧,南方肯定有绿色。”她跟在沈眷身边,提了个建议。
沈眷答应:“好。”
顾树歌于是就开心起来,眼眸弯弯地笑。她一笑,沈眷也跟着放松下来,眼前那成片成片的白仿佛也有了希望,不那么单调了。
直到走到家门外,顾树歌的笑意凝在了唇畔。
顾宅外,广平寺的主持和尚正笑吟吟地立在那处,等着她们。
知道了沈眷的身份,要找到这里就不难了,只是不知他突然上门,是为了什么事。
顾树歌有些怕他,因为他看得到她,也因为他久在佛前,身上多少染了佛性,阴鬼对神佛本就畏惧,于是哪怕老和尚没做什么坏事,她也不敢靠他太近。
客厅里,沈眷泡茶去了,老和尚坐在沙发上,四下看了看,顾树歌端正地坐在他对面,却不开口,只是不时地朝厨房看。
幸好沈眷回来得很快。
两杯热腾腾的茶端上茶几,老和尚没客气,端起茶杯吹了吹,就喝了一口,而后喟叹道:“等了施主许久,得了这一口热茶,倒也值得。”
他说值得,便当真是认为值得,说完了话,神色间便显出满足的神色来,而后又笑吟吟地望了顾树歌一眼。顾树歌正悄悄往沈眷身边挪,被他这一看,连忙加快速度,依偎到沈眷身边,青白的脸色显得鬼气更重了几分。
老和尚原本只是玩笑,但看清了顾树歌的脸色,他凝神细观,半晌,沉声道:“你用血喂她?”
他修行不深,但也有些眼力,小鬼身上的血气很弱,但仍旧能自她眉心看出几缕血丝,这是还没完全把喝下去的血克化。
他语气凝重,沈眷不知他善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问:“大师登门,是有什么事?”
老和尚看出她的警惕,心道,冤孽。口上还是回答了她:“昨天,一名外地的师兄来我寺里吃斋,说一月前见过径云师兄,我想施主一定关心,就上门告知一声。”
沈眷一直在找径云,派出去的人已经不知几拨了,却一直杳无音讯。乍然听闻有他的踪迹,她忙问:“在哪里?”
“小梅庄。”和尚回答,“一个小地方,你派人循着那处找,也许还能打听到踪迹。”
沈眷立刻拨了电话,安排人往那个方向去找。
和尚今天特意过来,本来是告知她们这件事的,但这时他又多停了一会儿,站起身,走近了,看了顾树歌好一会儿。
顾树歌没有地方躲,只能任他打量。
“施主与我师兄有缘,我方来赶来告知。”这话是对沈眷说的。
顾树歌紧张地看着他们两个。
沈眷说了一句:“多谢。”
老和尚又说:“符袋是我师兄给你的,这其中有因果,若结出什么恶果,我师兄也添一桩业障。”这算是解释为什么他一直愿意帮她们。
他说得严重。顾树歌感觉得到,是因为他发现她饮血了。
可是她喝了血,明明没有不好的反应,她没有变坏,也没有生什么歹念,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想留在沈眷身边。
顾树歌这么一想,底气就有点起来了,她没有做坏事,不应该胆怯,也不应该害怕。
于是她克制着本能的畏惧,任由老和尚打量。
看清小鬼眼眸清正,并无邪恶之气,老和尚的神色才缓了缓,他正色道:“血可养魂,也可筑体,可养出来的是邪魂,筑出的肉身也是邪身,不得长久。你喂给她的,是谁的血?”
老和尚虽然问出来了,但他一想,觉得多半是买来的血,找不出源头。但买来的血,不沾因果,这大概也是小鬼没被激化出邪气的原因。
谁知,沈眷回答:“我的。别人的血,她碰不到。”
和尚讶异:“只碰得到你的?”
沈眷点头。
老和尚奇道:“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书上也没见过这种先例。阴鬼嗜血,怎么会只能碰到你一个人的血。”
他说着又朝顾树歌看,这一次看得更清楚了,小鬼目色清明,不但没有邪化入魔,反倒魂体结实,不仔细看,竟然觉得她越来越像人了。
老和尚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会不会就这么真的把这小鬼喂成了人。这念头一起,便立即被他自己否决了。由鬼成人哪有这般容易,这是颠倒生死,穿透阴阳的事,若这么容易,阳间的秩序还怎么维持?
沈眷对他说实话,是有向他请教解惑的意思的,但现在一看,也知和尚学艺不精,见得不多识得也不广,给不了解释。
“看来还是得等径云师兄回来。”老和尚依旧把事情推到了他师兄身上,他又端详了顾树歌两眼,出于对阴鬼本能的不信任,老和尚道,“我这儿有一篇经文,如果哪天小鬼起性,你对她念一遍,她必然千依百顺,听你的话。”
鬼到底是鬼,只要她没变成人,都有作恶的可能。和尚信不过鬼,打算做件好事,把经文教给沈眷。
顾树歌不敢出声,可是她觉得这个和尚很奇怪,她听姐姐的话,用得着什么经文吗?她本来就对沈眷千依百顺。恶念是她体内最恶的一部分,可是连恶念都害怕惹沈眷生气,她怎么可能会不听沈眷的话。
第六十章
这篇经文,在顾树歌眼中很多余。她觉得沈眷学不学都无所谓,因为肯定用不上。
但和尚当着她的面,毫不避讳地与沈眷提了经文。顾树歌再是迟钝,也发觉她被当做异类提防了。
不止当做异类提防,和尚对她还毫无尊重,全然没有顾忌她的感受。
顾树歌很难受,她明明大半个月前还是人,才过去这么些日子,就被当成一只随时会“起性”的阴鬼了。她听得出来,老和尚说到起性的时候,就像把她当成了一头随时会发狂的野兽。
也许还不如野兽,野兽至少是活的。
顾树歌抿紧了唇,心中一难受,对这和尚的畏惧都少了几分,只想他快离开。
“不用。”沈眷道。
顾树歌猛地抬头,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站在沈眷身后,只能看到沈眷的背影,沈眷也没回头看她,可是她的话却让顾树歌很安心起来。旁人视她为异类,但沈眷不会这么看她。
“我们小歌用不着。”沈眷拒绝得断然。
老和尚像是早预料到她不会接受了,神色间显出不赞同来,劝道:“以防万一罢了,也不是非用不可。”
这年月,怕是寻不出第二只藏匿在阳间的小鬼来了,就这么在家养着,谁知会养成什么样,倘若一不留神将小鬼养成了恶鬼,到时为害一方,怕是连个治她的人都没有。
“你放心,她不会害人,你哪怕把刀放她的手里,她都宁可将刀刃朝着自己,也不会去碰刀柄。”沈眷说得笃定,依然不肯要经文。
经文确实如和尚而言,学会之后,念不念都由她,看起来没什么妨碍。但沈眷知道如果她学了,小歌不会说什么,但她心中必然是难过的,毕竟经文的本意是将她当成了恶鬼来提防。
老和尚也动怒了:“她不会,她心中的恶呢?恶念犹在,万一压制不住,她出来了,你还能肯定她不会害人?”
恶念既然被称作恶念,就一个人全部的恶的杂糅,她只会作恶,不会行善,这是本性,就像冬去春来,日升月落一样的定律。
沈眷对恶念没有了解,她总觉得既然是小歌的恶念,大概也坏不到哪里去,毕竟每个人恶的程度都不一样。但她不能替恶念保证,正想说会想办法压制住恶念,不让她出来,就见顾树歌从她背后探了出来,怒视着和尚,说:“恶念也不会害人,恶念也听沈眷的!”
她可以忍受和尚提防她,把她当异类,但她不能接受和尚对沈眷咄咄逼人。
“我和恶念交流过了,她也害怕沈眷不喜欢她,肯定不会做让沈眷不高兴的事!”顾树歌大声地说。
沈眷很快地弯了下唇角,旋即恢复平静,顺着顾树歌说了一句:“既然这样,恶念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老和尚觉得这俗世的情爱真是不可理喻,阴鬼狡猾,会偏着自己也就算了,这位沈董事长也被迷得颠三倒四,只是学一篇没什么坏处的经文,却也推三阻四。
要不是符袋是师兄所赠,算是源头,小鬼害人,师兄也沾了因果,坏了修行,他真懒得理会这许多。
顾树歌听到沈眷赞同她了,顿时觉得腰杆子都直了起来,她有了撑腰的人,于是她就郑重地对和尚说:“你在红尘之外,可你的心比红尘里的人分得都细,佛渡一切可渡之人,众生皆平等,可你心里,却有你我之分,人鬼之分,亲疏之分。”
她本来还想很掷地有声地总结一句,所以你修行在深山,功业却不在深山,仍在红尘里。但她说到一半,又意识到这是个有佛缘的老和尚,她打不过他,于是连忙打住了。
可老和尚却是一怔:“我在红尘里?”他出神地思索起来。
顾树歌害怕自己惹祸了,有些懊悔,不该多说的。沈眷安抚地看了她一眼,以示无事的。
过了约莫三分钟,老和尚神色清明起来,他摇了摇头:“险些被你这小鬼绕进去了,真是狡猾。”迷倒了这位沈董事长不说,还想要借佛语修行来惑他。
他修行了大半辈子,也有自己的道,哪有这么容易就被几句话说服的。
这小鬼在他眼中已经像狐狸精一般狡猾了,要他看,最好还是尽快放她投胎去,可想也知道沈施主不会答应,于是也不再劝,起身告辞了。
他总算要走了,顾树歌松了口气,和尚走到门口,最后提醒了一句:“压制好恶念,我师兄那里应当有彻底消除的法子。等他回来,万事都有了结。”
说完,他就离开了。
和尚穿的是僧人的衣着,行走在雪地里,消失在路尽头。
顾树歌看着他杏黄的背影消失,有些担心起径云大师会怎么看她。
她之前是很期盼径云回来,帮她有个身体,可现在却又不想他回来,怕他扰乱了她们现在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