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的玫瑰(98)
雾区基地呢?
那里的大家异变程度都还稳定吗?时先生的研究是否又随着生态的恶化,有了全新的但又无法彻底改变现状的良性进展?
人类正与这个世界进行一场困兽之斗,不知到底哪里来的力量,越是身陷绝境,越要奋力怒吼出心中的不甘。
人类真的特别努力地想要找到属于自己的生路。
或许也正因如此,人类文明才那么独一无二,不可替代,更无法复制。
可生路在哪儿呢?
她闭上双眼,怎么都无法睡着,越是努力告诉自己不再去想,越是清醒得难以入眠。
这种死一般的静默不知持续了多久,她忽然听见身旁响起一阵很轻很轻的动静。
舱门似乎被人打开了,但只是一条微小的细缝。
有什么东西,如长蛇般,窸窸窣窣自缝隙之中悄悄溜走。
柴悦宁睁开双眼,手边的地图多了一行字。
——我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了,谢谢你们送我到这里,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就好,你们回去吧。
总是这样……
什么都想自己抗。
第74章
黑藤带来的浓雾笼罩着这座城市的废墟,远离了战机的黑色藤条悄无声息化作人形,行在这寂静这朝雾之中。
清晨的风,夹着雾气的湿冷,似是恨不得携上人世间所有寒凉,掠过那个形单影只的人,吹乱她银白的发。
近了,这里离她想要追寻的过往很近了。
她能感受到一种近似命运的召唤。
模糊的记忆,是一点一点漫上心头的,她却没有一丝寻回过往的欣喜。
那是无尽的黑暗、炎热、寂静。
她的一生本应十分简单,只用在母体中汲取养分,于沉眠里缓慢生长。
她不该有人类的意志,她该沉眠于世人无可触及之地。
可偏却有第一声重响,将她唤醒,将她剥离母体。
会痛吗?
大概是会的,但她已经忘了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一株植物能生出怎样的思想?到底是草木非人,她记不清,也难以辨别那时的自己是否能够感知这个世界。
其实,她曾想过回去的。
在拥有奇怪身躯之后,在可以自行动弹之时,在开始能够思考的那一刻,她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感知着全新的温度,只觉得害怕,怕到疯了似的想要逃离。
从前的她哪里懂得什么叫害怕?
人类的情绪,真是一种可怕的存在。
柴悦宁说得对,人类感染了她。
欢喜、愤怒、悲伤、惊惧,还有太多太多复杂的感情。
她本不该拥有,但她就是来到了这个世界,延续了一个人类女孩的未曾随着性命一同消散的情感。
这是命运吧?
就像柴悦宁说的那样,世界那么大,她们还是相遇了。
这一定就是命运。
命运让她来到这个世界,也让她遇见了那个教会她人类情感的人。
其实她是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的。
她没有去过多少地方,在昨天之前,连一张旧世界局部地图都没见过。
她一直以为世界很小。
至少,她的世界确实很小,小到在记忆里搜寻个遍,值得珍视的,值得铭记的,屈指可数……小到,仿佛只够装下一个人。
但她愿意相信这个世界很大,因为那个人总是这么说。
可惜的只有,这么大的世界,她都没有好好看过,就要一个人回去了。
如果那个不断召唤着她归根的母花真是一切灾厄的源头,当母花愤怒平息之时,永夜中苦苦挣扎的人类是否就能迎来破晓的天光?
她不知道。
大雾会散去吗?黑藤带来的物种异变会停止吗?想要进化的兽群,会在无法继续进化后,不再渴望人类的基因吗?
她不知道。
所有关于人类的过去与未来,都只在她心里无足轻重地路过了一遍。
她只知道,战机油表上的油量,应该还够柴悦宁回到人类基地。
她想她好好活着。
像书本里旧世界的人类那样,在看得见阳光,听得到风声的地方,自由的生老病死。
至于她们之间的约定……
她吃不了她的。
她只是一株植物,哪里会吃人呢?
她从来都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她不需要柴悦宁放下所有陪她在这世间流浪。因为她知道,鱼儿不能离开水,鸟儿不能不会飞,离开了人群的人类,同样不会快乐。
她不是人类,她的世界可以只有柴悦宁,但柴悦宁的世界不能只有她。
她们一起流亡的那段时日里,她能感受到柴悦宁心底压抑的茫然与不安,如果没有遇到安德和安犁,柴悦宁会像大多在雾区中迷失人类一样,死在一场仿佛永远不会散去的大雾之中。
一滴眼泪从褚辞眼里滑落下来,没有人为她擦拭泪痕。
她有自己命定的归宿,柴悦宁改变不了她的命运,除非她们一同死在这场汹涌的洪流之中。
可她不希望这样。
她们之间能够一起走到这里已经够了。
她勉强能够称之为人类的一生,应是从失去记忆后遇上柴悦宁的那一刻才真正开始的。
这一路上,许多人都向她投来过怜悯或是愧疚的眼神,仿佛周遭的亏欠,让她承受过多少非人的痛苦。
但是来到这个世界,遇上一个为她生死不顾的人,她不觉得痛苦。
她还是多少缺了一点人类的样子,还是分外迟钝地感知着这个世界,也还是没能学会如何感受除柴悦宁以外的人类心底那些悲欢。
但是没关系,这不妨碍她希望人类永远不朽,希望人类拥有光明的未来。
因为,她承受过人类最大的恶意,却也被人类的温柔全力抱拥,哪怕只是很短暂的一瞬。
就算是为了那个人,为了那个人在乎的一切,她也该诚心为这个特别的种族祈愿。
褚辞行在雾中,她路过旧世界城市的一栋栋高楼,人类的手指化作藤枝,轻触着碎裂的玻璃窗中一朵向外绽放的黑藤花。
她仿佛可以通过这些“同类”,看到这个地方到底是如何从一座繁华都市,一点一点残破至今。
它们从万米深渊处来,为了寻找一个被人夺走的孩子,用大半个世纪的时间,生长向这个世间的每一个角落,终于将其寻回……
褚辞可以感觉到,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安宁。
沿途的黑藤,都开始向着一个方向绽开花朵。
红色的,紫色的,微弱的光芒,渲染着清晨的雾色。
褚辞松开手中那朵,再次向前走去。
有一个声音,从不算遥远的记忆中穿越而来。
——我听基地里的老人说,以前地面很繁华的,一入夜,城市就会亮起好多灯,路上也是车来车往的。那时候雾区还不存在,不用挑地方,到了晚上,抬头就能看见天上的星星月亮。夜再深一点的时候,城市安静下来了,就能听见书里写的“深夜里的虫鸣鸟叫”……
初遇之时,柴悦宁在她耳边说过的那个世界,她现在有一点点感到好奇了,却到底没能看见。
这种感觉对人类而言又是什么?
她想找个人问问,可这四周,已经不会有能听见她声音的人类了。
她能做的,只有继续前行。
所有的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她却感到一股浓烈的疼,像带刺的藤条,死死纠缠着血肉心脏。
柴悦宁说,疼的话可以说出来,可事实上真能压垮一个人的疼痛,往往都是不知道怎么才能说出口的。
她无法形容这样的感觉,脚步也因此变得越来越沉重。
她忍不住蹲下身来,环住双膝,把脸埋入臂弯,任凭身子不由己地轻轻颤抖。
A0027号样本的一生,漫长而又短暂,于这无边广袤的天地而言是微不足道的存在,她的悲伤会随她的孤寂一同,永远藏在不会出现人烟的荒凉之地。
她如今什么都不是,既没能融入人类,也再难以从前的身份回到最初。
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归宿,有的是出生地,有的是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