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水(88)
“他……”寻聿明回忆过去,发现自己竟找不出什么有力的论点,“他把我介绍到霍普金斯实习。”
当时他申请了霍普金斯的实习项目,但名额有限佼佼者众多,竞争太过激烈,他心里没有把握。安格斯得知后,联系了在医院的朋友,帮他争取到一个机会。
庄奕点点头,接着问:“你觉得没有他,你进得去吗?”
“我不知道。”寻聿明不敢确定,“你的意思是,我本来就入选了,老师的电话只是顺水推舟,没有作用的?”
他总站在恶意的立场上揣测老师。
“我没这么说。”庄奕嘴角微弯,“但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我……”寻聿明被他问住,“你那么问,我猜的啊。”
“为什么会这样猜呢?”庄奕不依不饶,这个揣测的确存在恶意,但也是寻聿明自己的恶意,他只是问了一个没有感**彩的问题。
寻聿明神色渐渐苦恼,他有些生气,这股无名火无处可发,只能扁嘴道:“我不知道!”
“好。”庄奕又笑笑,带着点纵容的意味,“除了介绍你去实习,还有别的吗?”
“当然有。”寻聿明语气不善,冷冷道:“老师带我去梅奥上班,带我加入他的实验室,帮我拉资金……太多了。”
“你实习期结束,除了去梅奥,还有别的选择吗?”庄奕逐一发问,“你的研究成果,实验室能分成吗?投资人投的是实验室,还是你本人?”
寻聿明不是傻子,岂能听不出这些问题背后的意思,“老师不会利用我的,你想错了。”他固执地选择相信,难道这六年毫无保留的信任,都只是个错误?
不能。
他不能接受,也接受不了。
“我什么都没想。”庄奕语气轻松如常,“你觉得我在想什么?”
“你能不能不要总问我这些?”寻聿明怒从心头起,再也控制不住,起身道:“你……你就是想说,不去梅奥我也能去别的地方,老师让我……让我加入实验室图的是、是利益,所谓的投资也是笑话,是吗?我是个傻子,我被骗了,是不是?”
“是不是?!”庄奕的表情他看不清,眼里雾气氤氲,凉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波涛汹涌过后,他心里一片荒凉。
心理咨询中,咨询者爱上或者恨上治疗师都是很常见也很容易的事。庄奕的风格一向如此,不破不立,对于没有自毁倾向的病人,他习惯用话术让对方直面内心,然后才能顺利开展治疗。
可今天面对寻聿明,看着他逐渐崩溃的样子,他动摇了。行业准则的设立的确有道理,庄奕甚至微微后悔,他不该给亲近人做咨询。
此刻他安慰寻聿明会打断咨询进度,不安慰又不忍心,踌躇为难,终于还是将他抱进了怀里:“别哭了明明,是我不好,我乱说的。”
“你才不是!”寻聿明从小到大,经历再大的打击都不曾掉泪,偏偏庄奕是自己的克星,一遇见他就忍不住哭哭啼啼,“老师不会那么对我的。”
庄奕舍不得他难受,更舍不得再骗他,本想诱导他自己领悟的事,现下也顾不得了:“明明,从安格斯的行为看,他有一点人格障碍。”
据他判断,安格斯应当很喜欢沉浸在“自己是圣人”的想象中。他对寻聿明好,提携照顾,关爱有加,很多时候其实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想象。
当他发现寻聿明足够优秀,不需要他的帮助时,他就会编造一些事来哄骗他,让他对自己感激涕零,同时又贬损他、否定他,让寻聿明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没有他活不成。
他聪明,有很强的嫉妒心。他习惯了培养接班人,然而一旦接班人的水平超过他,甚至让他望尘莫及时,他便会精神压制对方,使自己保持在至高无上的位置。
庄奕前几天不满安格斯给寻聿明介绍一米八五,托人调查过他,发现他曾两度获得菲尔德奖提名,却从未得奖。
而寻聿明作为他的学生,年纪轻轻就做到了他终其一生做不到的事,心理如何平衡。
安格斯有很强的洞察力,他能轻易发现一个人的弱点,或者一个问题的短板,然后用他的发现说一些看似无法辩驳的理由,用以打压寻聿明,让他产生强烈的自我怀疑。
“明明。”衬衫被眼泪打湿一块,庄奕轻轻拍着怀里人,柔声问:“你是信我,还是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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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揭秘(二)
“我信你。”
寻聿明的眼泪顺着睫毛怔怔而落,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他倚着庄奕肩膀, 眼神直勾勾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精神看上去有些恍惚。
“信我就好。”庄奕给他擦擦脸, 眼睛却像两汪清泉涌之不尽, 立刻又落下水痕,“一切都有我,别难过了。”
怎能不难过。
安格斯是他视若亲人的存在,他一向孤僻不易与,从小父母不疼爹妈不爱,生命中的过客来来往往最终留下者寥寥,在没有庄奕、远离外公的那些年,导师就是他全部的温暖来源。
明尼苏达州的冰天雪地没有冻透他, 神经学艰深复杂的问题没有难倒他,安格斯的冷言冷语却让他备受折磨。
他用尽全力, 越挫越勇, 不分白天黑夜地泡在实验室,只想做出一点成果,换取一点肯定。他要的不多,只消一句夸奖, 便能让他兴奋得彻夜失眠。
可是没有。
安格斯几乎不曾肯定过他, 唯有在他去菲尔德领奖前,送过他一套手工西装。寻聿明欣喜若狂,甚至比获奖还觉高兴。
他穿着那身蓝西装, 像只开屏的孔雀,无比自豪地走上颁奖台,对着全球观众感谢送给他衣服、给予他支持的导师——安格斯教授。
“在我最消沉的时候,在我人生最失意的时刻,是你一直给予我帮助,使我走到现在。”言犹在耳,背后的真相却是一地鸡毛,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寻聿明每晚借酒浇愁,靠着半醉半醒之间生出的那一点幻象维持生命力,梦里的庄奕就像现在这样,搂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低安慰,一切都会好的,小耳朵,哥哥陪着你。
庄奕抚摸着他微微卷曲的头发,动作爱怜轻柔,疼惜溢满指尖,“你很坚强,明明。”
这样日复一日地被打击、被否定,感情亲情纷纷受挫,一面沉浸在失恋中难以自拔,一面抱着对庄奕莫大的愧疚,一面又要承受外公的发病,自己的生命也随时可能戛然而止。凡此种种,换作普通人,遇到一样都会痛不欲生。
但是他没有,他坚强得像个战士,永远不知道“认输”两个字怎么写。越是高压的环境,反而越激发出他的潜力,使他一举斩获大奖。
“你是我见过,最坚强、最勇敢的人。”即使明知自己携带遗传病基因,注定没有未来,他依旧没有放弃,认认真真做好每一天的事。也只有如此,才换来今天的柳暗花明。
庄奕捧起他精致的脸,望进他漆黑忧郁的眼里:“安格斯是折磨你的人,不是外公,明白吗?”
寻聿明心中一动,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慌,仿佛被他彻彻底底打开看个精光。那些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幽微情绪,却被他一语道破。
“我……我没有。”他急着反驳,就像不挂一丝暴露于人前的人急于穿衣服。
“没关系的。”庄奕唇角带笑,耐心地告诉他:“你独在异乡,距离外公那么远,压力那么大,难免会寻找情感寄托。”
“以前有我陪着你还好,后来你身边只有一个和外公年纪相仿的安格斯,你把他当作外公的投影,是很正常的。可你要明白,他不是真的外公,他只是……”
庄奕想了想,道:“你的一个劫难。”
安格斯并非对他全然的坏,实际上在生活中他处处照顾寻聿明,帮他在明尼苏达落脚,给他家庭的温暖,这才使他对安格斯深信不疑,产生强烈的精神依赖。
但凡寻聿明是个家庭幸福、身心健康的孩子,哪怕他曾享受过一天父母的关爱,也不会被这些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温暖所惑。
又或者他身边如果有一个亲近的人陪伴,是庄奕也好,是外公也罢,他都不会轻易被安格斯所压制。
可惜他都没有。
太渴望一样东西,往往会被这样东西所诅咒。他那样渴望爱,缺少爱,一旦遇见一个肯给他一点点看似爱的东西,便上瘾成魔再难放手了。
庄奕真是后悔,当初说什么也不该同意和他分手,不该让他遭受这一切,他的心理问题之所以如此严重,和他过往的经历密切相关。
“你能活到现在,不是他手下留情,是你命大。”庄奕语气忿忿,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两道俊逸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你还没崩溃,也不是你幸运,而是他。”
若是寻聿明崩溃轻生,安格斯又岂能逍遥自在到如今,“就算这事儿法律管不了,我也不会善罢甘休。明天晚上,你跟我去见王昆仑,我跟他谈起诉的事。”
“你要因为这个起诉老……安格斯吗?”寻聿明仰起头看着他,“这没用的。”
精神折磨无法作为审判依据,他即便告也赢不了,还有可能被对方反诉诽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