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先生(娱乐圈)(70)
顾阳微微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像是一抹光,含着不为人知,却又确实震撼的信仰,许安把镜头钉死了他的脸,拍摄着他脸上的每一丝弧度。
他的眼神,幽深黑暗,却能在中央燃起一束光,那是指引着他的方向,他人生信仰的光。
“我……编织了一个梦境。”
从时佩璞学习京剧,反串旦角的第一天起,他的老师就告诉他,你要学会谎言,学会诱惑,为什么最出众的旦角演员都是男人,因为只有男人才知道如何扮演男人渴望的女人,如何去诱惑另一个男人。
他是男人,也是女人,他的心里住着另一个她,她编织了梦境,完美地欺骗了他人,她是甜美忠贞,又至死不渝的。他却是冷漠而坚定,容不下个人私情的。
“我让他看到了他想要看到的东西,就这么简单。”
爱情,就这么简单。
他在满室寂静之中,对着神色复杂的众人,露出了一个平静而奇特的笑容,那个笑容,深深落在在场每一个人心中,烙下烙印。
那些明明可以碰触却独独没有碰触的遮羞布,是不敢还是不愿,是一开始就猜到了结局,想要把这段谎言铸就的虚幻生活维持的再久一些,还是已经无所谓如何,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下场了呢?
时佩璞有没有爱过布尔西科?
布尔西科有没有爱过时佩璞?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他们本人知道。
庭审结束了,他们被关进了暂时的看守室,两个人相对沉默地坐着,没有说一句话。
惨白的灯光下,他们的脸被照得一清二楚。
布特恩默然看着对面的人,他,身姿挺拔,五官硬朗,他,双肩宽阔,腰腹有力。他的神情冷漠锋利,脸上的线条如一把最利的刀,他那双幽深的眼眸里掩藏的,是为他所不知道的事。
这是个男人。
如果将他放在外面,大概能吸引到很多女子的爱慕吧,可这样的一个男人,竟然会在他面前装作是小鸟依人的女人,装作怀了他的孩子,更可笑的是,他全部都相信了。
这不够可笑吗?
这不够可怜吗?
这里的温度很低,像要把人的身体都冻结住。顾阳抬起眼睛,用那冰冷的长河一般的目光,看着这个他曾经爱过,曾经哀求过的恋人。
他忽然笑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看着我?”
他的声音,在脱离了伪装之后,是彻彻底底低沉的男音。布特恩饶是有了心理准备,也被激得浑身一晃,他干涩着喉咙,说:“我为什么要看你……”
顾阳发出低低的笑声,他的目光忽明忽暗,他说:“你看清了我的伪装吗?”
“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你还爱我吗?”
“闭嘴!”布特恩不知道为什么,激烈地反抗起来,他像是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脸色青紫,不断地重复道:“闭嘴!闭嘴!”
“为什么要让我闭嘴呢?”顾阳问:“我做错了什么吗?你为什么,不看一看真正的我呢?”
他微微笑了一下,轻轻抬起眼睛,解开了裤子的拉链,露出了独独属于男性的,那个凸起,那像是一把剑,刺穿了布尔西科的心脏,那样明显,明明那样明显,他却从来都没有在意过。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移到对方的身体上,那是一具强健的躯体,他有着男性特有的弧度,在之前,在一次次的欢好中,他为什么不知道呢?时佩璞和他讲,那是东方女子特有的含蓄,她们得在黑暗里,在看不见人的情况下,才愿意和对方欢好,他那样说了,他就那样信了。
他为什么会信呢?
顾阳扯了一下嘴角,他盯着失魂落魄的布特恩,笑着说:“还满意你看到的吗?”
“你还满意你看到的吗!”
布特恩回过神来,反复地摇着头,喃喃自语道:“这不可能,我的蝴蝶……”
“是啊,你的蝴蝶是个男性。”顾阳说,声音冷漠而放肆:“不相信?不高兴?啊哈,为什么要这个样子呢?布尔西科,你爱的从来不是我,你爱的,是西方男人对忠贞的东方女人的轻蔑的想象,只要换了个性别,你们男人就无所适从。你想要的,是蝴蝶夫人,是那一只,永远地顺从着你的意志,你放弃她,她就会再也活不下去,毫不犹豫地死去的脆弱蝴蝶。她的一切都依附着你,就像弱小的国家依附着列强,任他们蹂躏,践踏。”
他靠近一步,逼得布特恩连连后退,他的脸上又露出了奇异的悲伤的神情,那是一朵已经凋零的花,没有什么拯救的余地。
“但是我……我爱着你,你爱着我营造出来的幻像,我却爱着你这个人,我在遇到你之前,从来没有想象过,有人能这样吸引我,让我心甘情愿地为他去死……”
“我在很多个瞬间,想要对你坦白一切,想要把我的全部都交给你,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我都不愿意对你有任何隐瞒,可是……”
他的眼睛骤然闭了起来,过了好一会,才慢慢地松开,那眼瞳中幽幽燃烧的光与火焰,点亮了许安的镜头。
“可是我……更爱我的国家。”
“我是……这个国家的人。”
“我必须……保护它……”
布尔西科,为了他幻想出来的,狂热爱着的蝴蝶夫人,背叛了自己的祖国,为敌国送去重要的情报。时佩璞男扮女装,甘愿雌伏在同性身下,却在关键时刻转手把情报交给国家,帮助祖国赢得战争的胜利。他们到底谁是深情,谁是无情,又哪里是局外人一言两语能够说清。
时佩璞的一切属于布尔西科,除了他的国籍。
布尔西科愿意为他叛国,却接受不了他是个男人的身份,他所爱的,依然是幻想中的蝴蝶夫人,是西方男人渴求的东方女人。他们觉得,那种女人一出生就被调教成一个懂得取悦男人的尤物,忠贞又痴情,这就是她们存在的全部意义。就好像弱小的国家,注定成为强国的玩物。
时佩璞从对方逼问他是男是女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这场感情是不对等的,他爱的是对方整个人,对方爱的,是他营造的幻影,他伪装了十八年,对方就被骗了十八年。
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知道?到底是猜不到,还是不想猜?
掩盖真相的白纸已经岌岌可危,却依然没有人愿意撕破它,真相太赤裸裸,谁都不敢去承受。
可是,谎言终究有被暴露的那一天。
顾阳注视着布特恩,他的神情逐渐变为虔诚,他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真正的梦境。
他说:“可就算我……我是个男人,我对你,也是全心全意,我只是想问一问你,你对我说过你爱我,是真的还是假的,哪怕只有一点……一点点也好……”
你有没有爱过,戏服之下,那个真实的,不是女人的,不像蝴蝶夫人那样的,身为男性的我,我真实的一面,你愿不愿意接触。
他的声音,嘶哑的几乎要碎掉,能问出这样卑微的话,简直是耗尽了他全身上下所有的勇气,他完全是捧着心,到对方面前了。这一刻的他,不是绝代名伶,不是传奇间谍,甚至连Z国人都不是,他只是一个,渴望着爱人的爱的……可悲的灵魂。
“……”布特恩茫然地看着顾阳,他的表情一片空白,他说:“你骗了我……这么久,你从来没有,没有和我说过,你是男人,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女人,是我爱的,蝴蝶夫人那样的女人……可你……”
“你为什么,不能骗我骗到最后呢?”
你为什么,要把赤裸裸的真相展示给我看呢?
让我知道,我爱的女人是不存在的,他是一个恶心的……伪装了这么久的……男人。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告诉我,我爱的,是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顾阳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有一缕碎发落在了他的耳边,他失声而笑,越笑越大声,最后整个人都倒在地上,笑的涕泗横流。
我,是薄情寡恩无心人。
我是个戏子,我本来就不应该有情有义,我是个间谍,我怎么能动情动义。我现在尝到的苦痛,都是我自己作的孽,我骗一个人,怎么就不能骗到最后。
为什么,我为什么非要问问有没有一腔真情,有没有一丝爱意,凭什么,我有什么资格去质问他,我区区一个下贱胚子,怎么有资格问人家有没有动真感情。
我就动了真感情?我不也是在骗他吗?骗来骗去,谁又伤害了谁?我是自愿男扮女装,自愿为国奉献,自愿和他在一起。那为什么到最后,国不国,家不家,什么都错了?
还是我,一开始就错了?
他跌跌撞撞地挣扎着离开,姿态极其难看,完全没有一点名伶的风度和魅力。可那种剧烈的悲痛和冲击力,让许安都说不出话。
他,好像一条狗啊。
顾阳倒在地上,失声而笑,他用一只手拼命地捂着脸,泪水却从指缝中不断地流下来,他整个人,整具身体都在不断的颤抖,现场陷入了沉默,那种绝对的,铺天盖地袭来的绝望和悲伤……被毫不留情,直接摧毁的希望。在那具戏服打造的华美外壳被强行剥下之后,他露出了里面遍体鳞伤的,苍白虚弱的身躯。
时佩璞在遇到布尔西科,被国家分配任务,决意男扮女装以身体做诱饵的那一年,只有二十六岁。
在他加入组织,立志报国的那一年,只有十七岁。
而如今,他四十四岁,一无所有,老无所依。在过去的十八年中,他远离祖国,孤身一人来到这陌生的土地。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和爱意,编织了一个动人的谎言,骗住了布尔西科,也骗到了他自己。他问他自己,他是时先生,还是时小姐?如今,已经没人说得清了。
时光的车轮是如此的无情,把一段青春,一段记忆,都碾成了碎片。
时间又过了很久。
在F国的监狱里,一个男人,一个西方男人,坐在一面已经出现了裂痕的镜子前。他的身体瘦削,衣衫褴褛,然而当他看着镜子时,他看到的,却是一个白面红唇,身着华美和服的日本女人,那个女人带着怜悯而包容的笑容,平静地注视着他。
他知道,她是谁。
监狱里的广播,在播报着一些时事新闻,播音员操着浓厚的法式口音,说:“Z国外交部表示……全是子虚乌有,近日,他们已经将京剧表演艺术家……时佩璞先生,接回了国……”
那个男人,在听到这段播报的时候,身体开始颤抖了起来,他对着破裂的镜子凝视许久,忽然发出了一声嘶哑的笑声,然后摇摇摆摆,像个真正的日本女人一样,对着不存在的存在,优雅地鞠了一躬。
镜子里的那位女子,那位自刎而死,可悲可泣的蝴蝶夫人乔乔桑,也站了起来,鞠了一躬,他看着天穹,如在发表最伟大的演说一般,从容地说:“你好,蝴蝶。”
与此同时,远在东方的一间剧院。顾阳面无表情地坐在梳妆台前,拿起胭脂,按在脸上,镜子里照出他完美的妆容,那是戏子该有的装扮,他眼角桃红浓郁,眼线上挑,满头珠翠冰冰凉凉,助理为他穿上华衣,恭敬地说:“欢迎您回来。”
顾阳恍若未闻,径直朝前台走去,越是走近,越能看见门缝里透出来的光影。上一次,他是从台前走到幕后,这一次,他是从黑暗走向光明。
那光,太耀眼了,简直要把他整个人都融化掉,他习惯了在黑暗中生活,又怎么能再一次暴露在光明之下。